宋知夏回到工坊时,后巷的梆子刚敲过三更。
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她的绣鞋沾了星点湿意。
小吴举着灯笼走在前头,暖黄的光晕里,能看见她鬓角的银簪微微发颤——方才在御花园里,那半张带墨迹的纸角始终在她眼前晃。
"娘子,喝口热姜茶?"小吴推开院门,灶房还留着温火,砂锅里的姜茶正"咕嘟"冒热气。
宋知夏解下外衫,指尖却仍凉得发木。
她摸出腰间的玉佩,在烛火下照了照——李老爷说这是北辽贺大人送的玉。
"小吴。"她突然开口,"明儿起,工坊的仓库加两把铜锁。
你带两个伙计轮班守夜,每进一出食材都记册子。"
小吴正捧茶的手顿了顿:"娘子是...怕有人使坏?"
宋知夏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
孙老板溅湿的桌布下,那半张纸角上的"中秋"二字,此刻正从记忆里浮出来。"上次赵明珠泼脏水,这次孙老板怕是要下狠手。"她将玉佩收进妆匣,声音轻得像叹息,"防着总没错。"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工坊的灶火就噼啪响起来。
宋知夏系着靛青围裙站在案前,面前摆着刚磨好的豆浆。
老周头正用布包滤豆渣,见她过来,忙擦了擦手:"娘子,今早新到的黄豆,我挑了三把最饱满的。"
"老周叔。"宋知夏捏起一粒黄豆,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皮,"往后每批黄豆,你都挑十粒泡水里。
要是沉底的少于七成,直接退回去。"
老周头愣了愣,随即点头:"成,我这就拿个陶碗记着。"
小吴提着铜壶过来添水,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娘子,方才王屠户送猪肉,说看见孙记豆腐坊的伙计在西市转悠,手里还提着个布包。"
宋知夏的手在豆浆里顿了顿。
豆香混着柴火味钻进鼻腔,前世直播间里突然涌进的恶意弹幕,和此刻孙老板阴恻恻的笑脸,竟重叠在一起。
"让阿福跟着。"她捞起滤布,豆浆顺着纹路淅沥而下,"别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西市最角落的"醉仙楼"二楼雅间里,孙老板正捏着酒盏猛灌。
"那宋娘子的豆腐宴把北辽人都哄得眉开眼笑,咱们的铺子现在连半桌客都招不到!"
他拍得桌子咚咚响,酒液溅在青布衫上,"中秋宫宴是最后的机会——只要她的菜出了岔子,名声臭了,咱们就能把客源抢回来!"
对面坐着的王二麻子摸了摸下巴上的疤:"可宫宴守卫严,怎么动手?"
孙老板从怀里掏出张纸,拍在桌上。
纸角还沾着茶渍,正是昨日宴会上溅湿的那张:"我买通了御膳房的张二,中秋宴的食材单子在这儿。"
他指着纸上"南乳扣肉""松子鱼"几个字,眼里泛着绿光,"她要做这些菜,得用二十斤五花肉、十尾活鱼。
后半夜我让人去偷,看她拿什么上锅!"
王二麻子盯着单子,喉结动了动:"要是被查出来..."
"查?"孙老板灌了口酒,酒气喷在对方脸上,"张二说了,宫宴食材都是天没亮就送进去。
等她发现少了东西,再去买早来不及了。
到时候满朝贵人等她的菜,她端不出...哈,名声碎得比豆腐渣还快!"
中秋那日,宫墙下的桂花开得正浓。
宋知夏站在御膳房里,鼻尖萦绕着甜丝丝的桂香。
案上的雕花红漆食盒已经摆好,南乳扣肉的酱汁在瓷碗里泛着油光,松子鱼的鳞片被炸得金黄——这是她特意为宫宴准备的"金玉满堂"席。
"宋娘子,刘司膳让您去前殿核对菜单。"小太监掀帘进来,声音尖细。
宋知夏刚要起身,小吴突然从后堂跑过来,额角挂着汗:"娘子!
肉库的锁被撬了,五花肉少了十斤,活鱼也剩不下几条!"
御膳房的炭炉"噼啪"爆了个火星。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却在抬头时笑得温和:"有劳公公回禀刘司膳,我稍后就到。"
她跟着小吴往后堂走,鞋底碾过地上的碎木屑——锁是被铁凿撬开的,地上还留着半枚泥脚印,沾着西市特有的红土。
"小吴,去跟御厨借五斤冻豆腐。"她摸了摸肉案,余温还在,"老周叔,把松子鱼的面糊调稀些。"
小吴瞪圆了眼:"那南乳扣肉...?"
"用冻豆腐做素扣肉。"宋知夏扯下围裙系在腰间,"南乳汁里加半勺蜂蜜,蒸的时候铺层白菜叶——冻豆腐吸饱了汁,比真肉还香。"她转身对发愣的帮厨们笑,"都愣着做什么?
宫宴可不等咱们!"
当鎏金食盒被端上主桌时,桂香正漫过雕花木窗。
"这素扣肉竟比真肉还酥软?"李老爷夹起一块,豆腐皮裹着的冻豆腐浸在琥珀色的酱汁里,"宋娘子这手,当真是巧夺天工。"
北辽贺大人举着松子鱼的鱼骨直笑:"这鱼炸得妙,连骨头都脆得能嚼!"
孙老板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的酒杯捏得发白。
他看着宋知夏被贵人们团团围住,听着满座的赞叹声,只觉得喉头发苦——他算到了偷食材,却没算到这女人能把冻豆腐做成肉,把残鱼雕成花。
月上中天时,宋知夏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
晚风卷着桂香扑来,她鬓角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小吴捧着个木匣走上前:"娘子,门房说有外地来的信,刚送到工坊。"
木匣上贴着褪色的封条,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清。
宋知夏拆开信笺,月光映着上面的字,像一把冰锥刺进眼底——
"青河县黄豆染瘟,十亩地倒了八亩。"
她望着满天星子,它们明明灭灭,像极了青河县豆田里晃动的火把。
远处宫灯仍连成发光的河,可这一回,她听见了更远处的风声——那是从江南水乡吹来的,带着霉味与焦土气的,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