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宋知夏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鬓角银簪被月光镀得发白。
小吴捧着木匣走上前时,她正盯着宫灯连成的光河出神,桂香裹着晚风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喉头泛起的涩意——方才宫宴上孙老板那扭曲的脸,此刻还在她眼前晃。
"娘子,门房说有外地来的信,刚送到工坊。"小吴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木匣上褪色的封条擦过她手背,像片枯叶子。
宋知夏解开绳结的手顿了顿。
这木匣她认得,是青河县工坊专用的封具,每月十五都会送账本来,可今儿才初七。
指尖抚过潦草的字迹,她忽然想起前日里给王师傅的信,说要在秋分前建好新磨房——难道是催工的回信?
信笺展开的瞬间,月光"刷"地刺进眼底。
"青河县豆腐工坊连遭破坏,赵二带人夜砸木料,前日更烧了半车黄豆。
王师傅被推落土坑,腿骨见伤。"
墨迹未干,最后一个"伤"字洇开团黑,像滴凝固的血。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赵二?
那是赵明珠的族弟,半年前赵家倒台时逃去了南边,她原以为这号人物早该销声匿迹,没想到竟敢卷土重来。
"娘子?"小吴见她半天没动静,探头望了眼信笺,"这...这赵二是不是上次在集市..."
"去前殿回刘司膳,就说我染了风寒,明日再去核对菜单。"宋知夏突然把信笺塞进袖口,木匣"咚"地砸进小吴怀里,"再去马厩备我的青骢,要最快的那匹。"
小吴愣住:"可宫门关了,您要..."
"开宫门的手令,我找司徒公子拿。"宋知夏转身就走,银簪在发间晃出冷光,"你回工坊,把近三月的账册和赵二的画像都收进暗柜——若有人问起,只说我去西山进香了。"
小吴应了声,退下时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了这夜色。
司徒景的偏院还亮着灯。
宋知夏绕过影壁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翻书声,墨香混着沉水香飘出来。
她抬手叩门,铜环刚碰上门板,门就开了——司徒景倚在门框上,月白寝衣外搭着件青纹披风,发梢还滴着水,显然刚沐浴过。
"宋娘子这时候来..."他话未说完,就瞥见她袖口露出的信角,眼尾微挑,"可是出了急事?"
宋知夏把信递过去。
司徒景借着廊下灯笼看了两行,指尖在"赵二"二字上顿住,眼瞳里的光忽明忽暗。
他转身取了件厚斗篷披在她肩上,声音沉得像浸了水:"赵二去年在泉州做私盐生意,被我截了三条船。
他恨我,更恨你——你断了赵家的财路,他断了我的商路。"
"所以他要毁我的工坊,逼我回青河。"宋知夏攥紧斗篷带子,"我今晚就得走。"
"宫门关了。"司徒景从案头取了块金牌,"但我有皇上赐的夜禁牌。"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火的剑,"我陪你去。
青河道上有山贼,赵二的人也可能设伏——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宋知夏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上月在醉仙楼,他为她挡下郑痞的毒酒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子时三刻,两匹快马从东华门疾驰而出。
宋知夏伏在马背上,夜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司徒景的马紧挨着她,偶尔转头看她,见她冻得发白的脸,便伸过手来拽了拽她的斗篷,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明日到不了青河。"他说,"但我让张镖头带了二十个暗卫,会在南镇接应。"
"王师傅的腿伤..."宋知夏摸出信笺,月光下那些字迹仍刺得她心疼,"工坊现在全靠他撑着,若他倒下..."
"我已让人从太医院请了正骨的孙大夫,此刻该在驿馆候着。"司徒景的声音裹着风传来,"宋娘子,你总爱把事都扛在肩上——但你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团火,烫得宋知夏眼眶发酸。
她低头盯着马颈上晃动的铜铃,忽然想起刚穿来时在集市摆豆腐摊,被地痞掀了摊子,也是这样的夜,也是有人悄悄往她竹篮里塞了块碎银。
那时她不知道是谁,现在她知道了——是司徒景,从一开始就在暗处护着她的司徒景。
天刚蒙蒙亮时,他们到了南镇。
张镖头带着暗卫候在茶棚里,见了司徒景便单膝跪地:"公子,青河道上的哨卡都清了,赵二的人在离青河三十里的破庙扎了营,约有十五个。"
"备两辆带棚的马车。"司徒景解下斗篷给宋知夏披上,"宋娘子坐第一辆,我坐第二辆。
暗卫分散在四周,若有动静,先护宋娘子。"
宋知夏刚要开口,司徒景已翻身上马:"别争。
你若有闪失,我这些年布的局,全塌了。"他冲她笑,眼尾的细纹里浸着晨光,"再说了,我还等着吃你新研发的豆腐酥呢。"
马车摇摇晃晃进青河时,日头已爬过城楼。
宋知夏掀起车帘,远远就望见工坊外堆着半截被劈断的房梁,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木屑。
王师傅柱着根木棍迎上来,左眼肿得只剩条缝,见了她就跪下去:"娘子,是我没用,护不住..."
"起来。"宋知夏跳下车,扶住他发颤的胳膊,这才发现他裤脚渗着血,"孙大夫呢?"
"在工棚里。"王师傅抹了把脸,胡子上沾着草屑,"昨儿后半夜,赵二的人又来砸了灶房,还往豆库里扔了火折子——要不是老张头拼了命扑火,这季的黄豆..."
宋知夏跟着他往工棚走,脚下踩着碎砖和断瓦。
工棚里飘着草药味,孙大夫正给个工匠包扎手背的伤口。
见了她,工匠们都站起来,有几个眼眶发红,却咬着唇不说话。
"都坐。"宋知夏扯出个笑,"我宋知夏在集市摆摊那会儿,被掀了三次摊子,不也支棱起来了?"
她转头对王师傅说,"把这月的工钱翻倍,受伤的再补五两银子。"
王师傅眼睛亮了:"娘子,这..."
"我宋记的规矩,跟着我干的,伤了身子不能寒了心。"
宋知夏蹲下身,捡起块被砸裂的石磨,指腹蹭过磨盘上的豆痕,"赵二要毁我们的家当,我们偏要建得更快——王师傅,今晚我要知道这半月所有破坏的时间、手法,还有赵二的人穿什么鞋、说什么口音。"
王师傅用力点头,木棍在地上敲出"咚"的一声:"我这就去问老张头,他昨晚听见墙根有动静,说好像留了..."
"先让孙大夫给你看腿。"宋知夏打断他,转身对司徒景道,"麻烦公子去县里找周里正,就说我要调青壮来守夜——工钱我出。"
司徒景应了,转身时衣角扫过工棚的草帘,带起阵小风,把宋知夏脚边的碎木屑吹得打了个旋。
她弯腰去捡,却在泥地上看见半枚带钉的鞋印——钉痕呈梅花状,和前日御膳房肉库外那枚泥脚印,竟有几分像。
工棚外传来麻雀的叫声。
宋知夏望着那枚鞋印,忽然想起御花园里孙老板扭曲的脸,想起信笺上未干的墨迹,想起赵二躲在暗处的眼神。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嘴角勾起抹笑——这局,她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