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将帖子往抽屉里推了推,指尖在檀木柜面上轻轻一叩。
门房老张头的声音还在院外飘着,夹杂着八抬礼盒落地时的闷响,连廊下的青石板都跟着颤了颤。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月白衫子上的豆纹绣得针脚齐整——这是前日新裁的,专为见宫里人备的行头。
前厅的樟木屏风后,先撞进鼻腔的是沉水香混着蜜饯的甜。
宋知夏抬眼,就见个穿青纹宦官服的老太监倚着交椅,手里摇着嵌螺钿的拂尘,见她进来,眼皮子才慢悠悠抬起来:“这就是宋娘子?当真是好颜色。”
“张公公安好。”宋知夏福了福身,目光扫过他脚边码得齐整的礼盒——最上面那盒掀开了一角,露出半块羊脂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张公公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咱家奉御膳房刘司膳的命来的。春宴是皇上今年头一桩体面事,昨儿个刘司膳还念叨呢,说民间厨子到底不如宫里的规矩。”
他突然笑了,“可咱家瞧着,宋娘子能把豆腐卖出个花来,规矩不规矩的,倒也未必紧要。”
宋知夏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前儿小吴说刘司膳的徒弟被她比下去,这会儿张公公的话里,分明裹着根软刺。
她弯起嘴角:“公公教训得是。民女正愁摸不准宫里的讲究,昨儿还让伙计备了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原想着亲自给刘司膳赔个不是——”她顿了顿,“不想公公倒先来了。”
张公公的拂尘尖儿突然顿在半空。
他盯着宋知夏身后,那里小吴正捧着个红漆食盒进来,掀开盖子,是十二方用素绢包着的豆腐:“这是民女新制的蟹粉豆腐,用嫩豆腐裹着蟹肉糜蒸的,凉了也不腥。刘司膳日理万机,权当茶点垫垫肚子。”
老太监的目光在食盒上转了两圈,突然笑出了声:“宋娘子倒是个会来事的。”
他挥了挥拂尘,身后小宦官便上前收了食盒,“明儿个卯时三刻,御膳房西角门候着。刘司膳说了,春宴的菜单得再核一遍——”
他压低声音,“可别让北辽的蛮子挑出刺儿来。”
前厅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时,宋知夏摸了摸方才放玉盒的桌角,还带着余温。
小吴凑过来:“娘子,那玉......”“收进库房。”宋知夏转身往账房走,“明儿让阿福备份礼,送到张公公在宫外的庄子上——两匹杭绸,再加十坛黄酒。”
小吴愣了:“可咱们不是送了蟹粉豆腐?”“宫里的公公,最讲究个‘往来’。”
宋知夏抽出张纸,在“打点”二字下画了道粗线,“他今日送玉,是探咱们的底;咱们回礼,是表个服帖。”
她笔尖一顿,“但只送到庄子上,别往宫里带——省得落人口实。”
月上柳梢时,宋知夏蹲在库房里,借着火折子的光翻黄豆。
老周头弓着背在旁边筛豆,坏豆“咔嗒”掉进水盆里,溅起小水花:“娘子,这筛了三回了,坏豆统共才五粒。”“再筛一遍。”
宋知夏捏起粒黄豆,对着光看,“孙老板能买通小太监,就能买通咱们的伙计。宁可多费点事,别让一粒坏豆进御膳房。”
隔壁偏房突然传来响动。
宋知夏起身时带翻了竹篓,黄豆“哗啦啦”滚了一地。
就见阿福掀开门帘,额角还沾着星子:“娘子,醉仙楼的跑堂说,孙老板今儿个请了陈记的王掌柜,在楼上喝烧刀子。我趴窗户底下听——”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说要往咱们明儿送的甜汤里撒巴豆粉,还说......还说御膳房的小顺子收了他们五两银子。”
宋知夏弯腰捡黄豆,指节捏得发白。
前世做美食博主时,她见过同行往竞争对手的直播间刷恶评,却没见过要往汤里撒巴豆的。
她突然笑了:“小吴,去把后巷的马车套上。阿福,你带两个人守着甜汤的奶皮子——从冰窖到御膳房,一步都不许离人。”
她转头对老周头道,“明儿所有食材,你亲自过秤,每样留半份样品,封在泥坛里送我账房。”
卯时三刻的宫墙根儿泛着青灰色。
宋知夏裹着斗篷站在西角门,看小太监掀开门闩,门后飘来股子混着灶火的油腥气。
御膳房的刘司膳穿着青布短打,正对着案板发脾气:“那盘鹿肉脯谁切的?薄得能透字,摆盘时折了边角,成何体统!”他一抬眼看见宋知夏,脸色稍缓,“宋娘子来了?跟我来。”
案板上摆着八样主料,都是宋知夏前日列的清单:嫩豆腐、冻豆腐、豆腐皮、豆腐泡......刘司膳用筷子戳了戳冻豆腐:“这玩意儿能仿烤全羊?”“能。”
宋知夏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的月白短打,“民女用冻豆腐雕成羊形,裹上蜂蜜、孜然,烤得外皮焦脆,内里吸满肉汁——”她指了指旁边的陶瓮,“这是用牛骨熬了三日的高汤,泡过冻豆腐,咬开能流汁儿。”
刘司膳的眼睛亮了亮,又板起脸:“甜汤呢?北辽人爱喝马奶酒,你加了奶皮子,可别压了豆香。”
“民女用的是扬州的新鲜豆乳,熬到半凝时加奶皮子,起锅前撒把桂花。”宋知夏掀开锅盖,乳白的汤面上浮着层薄霜似的奶皮,“您尝尝?”
刘司膳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咳嗽起来:“算你有两下子。”他转身往外走,“午膳前得把八道主菜备齐,北辽的使臣巳时末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小顺子今儿告假了,你那甜汤,让小吴看着熬。”
宋知夏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早让人查过,小顺子是孙老板买通的那个太监——刘司膳突然换了人,要么是他看出了蹊跷,要么是张公公的礼起了作用。
她转头对小吴道:“去冰窖把奶皮子取来,用棉帕裹三层。”又对帮厨的老周头道,“冻豆腐雕羊的模子在我包袱里,你照着刻——慢着,先烧锅水,把刻刀煮半柱香。”
日头爬到正中间时,御膳房的铜铃铛“当啷”响了。
宋知夏站在案前,看八道主菜依次摆上鎏金盘:
烤羊形冻豆腐撒着红椒末,像刚烤好的全羊;
豆腐皮卷成鹿腿,浇了层琥珀色的糖稀;
最中间那盘豆腐雕花,竟雕出了北辽草原的模样:
绿豆腐做草,红豆腐做花,连蝴蝶的须子都纤毫毕现。
殿外传来脚步声。
宋知夏抬头,就见李老爷扶着个灰衣老者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锦袍官员。
李老爷捻着胡子笑:“宋娘子,这位是北辽的贺大人,最讲究口腹之欲。”
贺大人眯眼盯着烤羊冻豆腐,突然抽出筷子戳了块。
豆腐外皮“咔嚓”裂开,里面的高汤“滋”地溅在桌布上。
他愣了愣,放进嘴里嚼了嚼,突然用生硬的官话道:“像!比真羊肉还嫩!”
厅里响起一片赞叹。
宋知夏擦了擦手,余光瞥见角落的孙老板——他挤在人群里,脸色比桌布上的汤渍还难看。
夜更深时,宋知夏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
晚风卷着玉兰花的香,掠过她发间的银簪。
远处宫灯连成串,像条发光的河。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是李老爷方才塞给她的,说要谈长期合作。
可方才贺大人夹第二块烤豆腐时,她分明看见刘司膳朝张公公使了个眼色;孙老板离开时撞翻了茶盏,溅湿的桌布下,隐约露出半张带墨迹的纸......
“娘子。”小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该回工坊了,明儿还有春宴的菜单要核。”
宋知夏望着满天星子,它们明明灭灭,像极了宫里那些看不透的眼神。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嘴角慢慢弯起来——前世她破过直播间的恶意弹幕,破过同行的配方抄袭,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更大的擂台。
她转身往宫外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