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的鞭炮声还未散尽,青河县西头突然飘起了新砖的土腥气。
宋知夏站在朱漆斑驳的木门前,手指轻轻抚过门楣上"宋记豆坊"四个镏金大字——是她亲手用烧红的铁笔刻的,笔画里还凝着去年秋夜的火星。
"娘子,周大人的轿子到了。"小李从巷口跑回来,棉帽上沾着雪末,"司徒公子也来了,马车后头跟着三辆装贺礼的车!"
宋知夏转身时,绣着豆荚暗纹的月白棉裙扫过青石板。
她望着巷口那顶蓝呢小轿,又看了眼跟在轿后、正低头掸去玄色大氅落雪的司徒景,喉间突然发紧。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焦土,断梁上挂着烧剩的豆袋,如今青砖灰瓦的工坊像株拔节的竹子,檐角的釉面瓦在雪光里泛着青,连墙根的防火沟都结了层薄冰,映出她泛红的眼眶。
"宋掌柜好雅兴,选祭灶日开新坊。"周大人掀帘下轿,官靴碾得积雪咯吱响,"这是本县今年头一桩喜事。"
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手里捧着裹红绸的贺联,"昨日在衙里看账册,你家新坊占了半条街——当真是麻雀变凤凰了?"
宋知夏福了福身,袖中黄豆硌着掌心。
这颗从火场里捡出的种子,如今正埋在工坊后园的陶盆里,裹着她特意留的陈豆饼肥。"周大人见笑了。"
她指尖抚过门环上挂的红绸,"选今日是图个灶君庇佑——做豆腐离不得火,总得求个周全。"
司徒景走上前,大氅下露出月白暗纹锦袍,腕间却还系着那日在工地擦汗的蓝布巾。"周大人请。"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目光扫过宋知夏耳后未及整理的碎发,"林工等在里头,说新置的石磨能转得比去年快三倍。"
跨进门槛的瞬间,宋知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前院晒豆场铺着新筛的河沙,十二口青陶大缸整整齐齐排开,缸沿还留着林工用墨笔标画的刻度;
穿过垂花门,正房里十二盘水磨在穿堂风里轻转,木轴上缠着新换的麻绳,石磨间漏下的豆汁落进青石板槽,叮咚作响像首曲子。
"娘子你看!"林工从磨房跑出来,靛青棉袍前襟沾着豆粉,"这排水磨连了后院的水渠,只要开闸放水,不用人推就能转!"
他拽着宋知夏到窗边,指着后墙根碗口粗的竹筒,"那是我让人从山上引的活水,冬暖夏凉,磨出的豆浆不起沫——上个月试磨,出浆率比旧坊高两成!"
周大人凑过去看,胡须扫过竹筒上的水痕:"好个巧心思!
从前只听说江南有筒车灌田,倒没见过拿来磨豆子的。"他转身打量整面墙的木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新制的葛布滤袋,"这仓储......"
"回周大人,"宋知夏接过小李递来的铜手炉,"滤袋按豆种分三层,黄豆放上层通风,黑豆置中层防潮,最底下是新收的青豆——林工在墙根埋了陶瓮装生石灰,梅雨季也不怕返潮。"
她指了指梁上垂着的竹编罩子,"那是防雀的,去年被麻雀叼走半袋豆子,今年可算治住了。"
司徒景突然低笑出声。
宋知夏转头,见他正盯着墙角一堆碎陶片——那是她前日摔的第三窑试烧的釉面砖。"怎么?"她挑眉。
"没什么。"司徒景指尖拂过陶片上未烧透的豆荚纹,眼尾微弯,"只是想起某人上个月蹲在窑边,说'烧不出来豆青釉,就把窑拆了'。"
林工摸着后脑勺直乐:"娘子那日急得直搓手,说这釉面要是不防漏,下雨天豆浆渗进墙缝可怎么好——您瞧,"他敲了敲墙面,"如今这砖,拿水泼都不带湿的!"
众人笑闹间,小李端着漆盘从后堂出来。
盘里码着白生生的豆腐,嫩得能照见人影;还有块金黄油亮的,表面布满蜂窝眼;最边上是块裹着棕红酱汁的,看着像肉,凑近却闻见豆香。
"这是新出的冻豆腐,"宋知夏夹起块蜂窝豆腐,"冬天把豆腐搁在檐下,冻得硬邦邦再化了,里头就起了眼,吸汤最是香。"
她又指了指棕红那块,"这叫素烧鹅,拿腐皮卷了菌菇,用糖色和酱油煨的——上个月给醉仙楼试菜,张掌柜尝了直拍大腿,说要把这道菜挂在门脸儿上。"
周大人夹起素烧鹅咬了口,胡须上沾着酱汁:"妙!
这味儿比真鹅还鲜!"他放下筷子,正色道,"宋掌柜,本县当初批你工坊的地契时,还有人说'商女弄巧,难成大器'。
如今看来,"他举起酒盏,"是我青河县的福气。"
陶壶里的酒正沸着,白雾漫过众人的眉眼。
宋知夏端起酒盏时,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吱呀"一声。
那声音太轻,却像根细针戳进她耳里——这扇门装的是铜轴,轻易不会响。
"娘子?"小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前院,声音突然发紧,"那、那是赵......"
穿玄色夹袄的老仆站在晒豆场中央,肩头落着雪,手里提着半旧的乌木拐杖。
他抬头时,眼角的刀疤从眉骨扯到下颌,像条爬着的蜈蚣。"宋掌柜好手段。"
赵管家的声音像刮过瓦缝的风,"烧了旧坊,倒得了新坊;折了人手,倒请动了官爷——"他目光扫过周大人的补服,"只是不知,这新坊的火,还能烧几天?"
满室的热闹突然凝住。
林工握紧了腰间的算盘,指节发白;司徒景放下酒盏,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指腹还留着前日搬砖时蹭的血痂;周大人的筷子"当啷"掉在瓷盘上,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宋知夏放下酒盏。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极了去年秋夜工地上的梆子声。
那日她蹲在焦土上,捡出半粒未烧尽的黄豆;今日她站在新坊里,袖中的黄豆种子正在后园的陶盆里,顶破最后一层种皮。
"赵管家。"她向前走了两步,鞋跟碾过地上的豆粉,"你上月往城西货栈送了三十坛桐油,我让人买了二十坛;你买通张屠户往井里投石灰,我让人在井边养了三只鹅——"
她停在赵管家五步外,"你看这新坊的墙,是掺了糯米浆的;这防火沟,冬天都灌着盐水防结冰;连灶房的烟囱,都装了铁网防火星。"
赵管家的手指在拐杖上抠出白印。
他盯着宋知夏身后的水磨,听着那叮咚的豆汁声,突然笑了:"你防得了火,防得了虫吗?
防得了人言,防得了......"
"赵管家。"司徒景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温和得像春夜的雨,"青河县的巡城卫,今日在西市抓到个卖假豆种的——他说货是从赵家货栈拿的。"
他掀起大氅下摆,露出腰间的玄铁牌,"方才我让人给府尹递了帖子,说要查查赵家这些年往漕运里掺的河沙。"
赵管家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踉跄后退两步,拐杖戳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你、你......"
"赵管家请回吧。"宋知夏伸手理了理鬓角的珠花,"赵家的事,自有官爷查。"她转头对周大人福了福身,"周大人,今日高兴,我让人备了新磨的豆浆——您尝尝,可还比得过去年?"
周大人咳嗽两声,冲衙役使了个眼色。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请"着赵管家往外走。
赵管家的玄色夹袄蹭过晒豆场的河沙,留下两道灰印,像条被踩断的蛇。
门"砰"地关上时,宋知夏听见后园的竹帘被风吹得哗哗响。
她摸了摸袖中发硬的黄豆——那是去年火场里的种子,如今应该已经冒出了嫩芽。
"娘子?"小李轻声唤她。
宋知夏转身,看见司徒景正把她的狐皮斗篷披在肩上,林工重新温了酒,周大人举着豆浆盏冲她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釉面瓦,在磨盘上洒下一片金斑。
"再添副碗箸。"她接过小李递来的热豆浆,"今日高兴,大家都坐近些。"
酒气混着豆香漫出窗棂,飘向青石板铺就的街道。
有挑着菜担的老妇踮脚张望,有背着书箱的学子驻足嗅味,还有几个孩童追着豆香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却仍扯着嗓子喊:"宋娘子!
新坊的豆腐脑儿,可甜过从前?"
宋知夏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去年今日。
那时她蹲在破庙前支豆腐摊,陶瓮里的豆浆总被冻成冰;
如今她站在新坊里,看阳光落在十二盘水磨上,看热气从蒸笼里涌出来,把整面墙的釉面砖都熏得暖融融的。
赵管家离开后,宋知夏的心情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她知道,这世上总有些种子要在裂缝里扎根,总有些火要在风雪里烧得更旺。
她摸了摸袖中鼓起的黄豆——那粒从火场里捡回的种子,此刻正在后园的陶盆里,顶开最后一层冻土。
而在城西的赵家宅院里,赵管家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纸条上是漕运码头的提货单,墨迹未干,却已浸透了冷汗。
他抬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宋记豆坊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像极了某种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