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被衙役架着离开的动静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宋知夏望着那抹玄色夹袄消失在朱漆门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发硬的黄豆。
去年腊月里,这粒从火场焦土中捡回的豆种还裹着黑灰,如今后园陶盆里已冒出两片鹅黄新芽——她望着窗台上那盆新绿,忽然想起前日在醉仙楼听来的话。
"青河县要办春社宴了。"李老爷捻着胡须抿了口茶,"今年主宴设在刺史府,听说要请南北有名的庖厨露一手。"
当时他的目光扫过宋知夏刚端上的蟹粉豆腐羹,汤面浮着的金黄蟹油在青瓷盏里晃出碎光,"若宋娘子的豆腐宴能压过那些山珍海味......"
此刻,豆香混着炭火气在堂屋里漫开,周大人的笑声撞在釉面砖上又弹回来。
宋知夏忽然攥紧了袖中的豆种——赵管家不过是赵家的爪牙,真正的麻烦在暗处蛰伏;
要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就得把豆腐宴办得比刺史的春社宴更风光,让整个青河县的达官贵人都记得,宋记的豆腐才是顶顶金贵的滋味。
"小李,把去年的请帖底本拿过来。"她转身时狐皮斗篷扫过桌角,带得茶盏叮当响,"要挑三十位有头脸的老爷太太,李老爷、张司马夫人、还有城南布行的林老夫人——她去年夸过咱们的杏仁豆腐。"
"娘子这是要办大宴?"林工搓着沾了豆粉的手凑过来,"可这才刚开春,磨房的新伙计还没训熟......"
"正因为刚开春。"宋知夏抽出张洒金红笺,笔锋在砚台里蘸得饱满,"春社宴是官宴,咱们的豆腐宴是民宴。
官宴要讲规矩,民宴......"她笔尖顿住,抬眼时眸中亮得惊人,"要让人吃得忘不掉。"
筹备的日子过得比磨盘转得还快。
宋知夏在东跨院搭了十二口紫铜大釜,专门熬制不同风味的豆腐羹;
后园的竹架上晾着新制的腐乳,青灰色的霉斑要晒足七日才能见阳光;
小吴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打冰,说是要试做冻豆腐配樱桃酱——他蹲在井边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雾里全是兴奋:"娘子您瞧,这冰碴子冻过的豆腐,咬着跟吃云朵似的!"
变故是在第七日晌午来的。
"宋掌柜好兴致啊。"
堂屋门帘被风卷起半幅,孙老板带着三个穿靛青夹袄的男人跨进来。
他的团花缎子马褂有些发皱,领口沾着星点油渍——这是城南"福来居"的老板,上月刚因豆腐发酸被客人们骂到关了三日门。
宋知夏正在查看新到的湘妃竹蒸笼,听见动静抬头时已带了笑:"孙老板今日怎得闲?
可是要尝尝我们新制的蟹籽豆腐?"
"尝是要尝的。"孙老板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堂屋墙上挂的"豆腐圣手"金漆匾,"不过咱们来,是谈合作的。"
他身后的瘦子挤上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您办豆腐宴要请贵人,我们几家愿意出黄豆、出人手,把这宴办得更风光——"
"条件呢?"宋知夏将蒸笼轻轻放下,竹片相碰发出细碎的响。
孙老板的喉结动了动:"宴会上的豆腐,得标咱们几家的名号。
您看,您占六成,我们四家分四成......"
"孙老板当我是三岁孩童?"宋知夏的笑淡了,指尖叩了叩桌案,"我这豆腐宴请的是李老爷、张司马,他们要的是宋记的手艺。
若是标了你们的名号......"她忽然倾身凑近,声音轻得像飘在汤面上的油花,"上月福来居的酸豆腐,张司马夫人可是吐了半盏茶。"
孙老板的脸涨得通红,身后瘦子猛地一拍桌子:"宋娘子别给脸不要脸!
这青河县的豆腐行当,哪能容你一家独大——"
"送客。"宋知夏转身对门外喊了声,两个伙计立刻进来架住瘦子的胳膊。
孙老板被推到门口时踉跄了下,回头恶狠狠道:"你等着!
这宴办不成的!"
门"砰"地关上,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宋知夏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还沾着蒸笼里的水汽。
她望着窗外晒豆场上忙碌的伙计,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听见的闲言:"宋记的豆腐?
听说用的是过期黄豆,上回赵管家来查......""可不是,那新磨的豆浆,我闻着都有股子酸味儿......"
原来谣言早就在滚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宋知夏带着小吴挑着担子出了门。
担子一头是新磨的石磨豆腐,白得像浸了月光;另一头是青花瓷罐,装着刚熬好的蟹粉卤、菌菇酱、桂花蜜——三四种浇头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
"各位街坊瞧仔细了!"她站在市集中央的老槐树下,石磨"吱呀"转了半圈,雪白的豆腐便滑进青瓷碗里,"这是今晨寅时磨的豆子,泡豆水我特意留了半盆,哪位阿婆来尝尝?"
卖菜的王婶挤过来,端起陶碗抿了口:"清清爽爽的,没酸味!"
"这是蟹粉豆腐羹。"小吴揭开另一个罐子,热汽裹着鲜香味儿冲出来,"用的是昨儿刚到的太湖蟹,蟹壳都在这儿呢!"
他举起个装着蟹壳的竹篮,红澄澄的壳上还沾着水。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宋知夏舀了碗豆腐递到卖鱼的张大哥手里:"您尝尝,要是有半点儿坏味儿,我宋记的豆腐摊白送您一月!"张大哥吸溜着吃完,抹了抹嘴:"香!
比上回在醉仙楼吃的还好!"
日头升到头顶时,谣言像被风吹散的雾。
宋知夏望着市集里重新挂起的"宋记鲜豆腐"幌子,摸了摸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她知道,孙老板不会就这么罢手。
"娘子,陈先生到了。"小李跑过来,额角沾着豆粉,"他说要核宴会上的座次,还有布菜的规矩。"
陈先生是前礼部的老司仪,此刻正站在东跨院里,手里捏着象牙算盘,身后跟着两个捧礼单的书童。
他见宋知夏过来,拱了拱手:"宋掌柜,这主桌得离暖炉近些,李老爷有寒症;张司马夫人爱吃甜口,蟹粉豆腐羹要少放盐......"
他翻着礼单,每说一条都用朱笔圈起来,"还有那冻豆腐配樱桃酱,得用冰盏装,上菜时要搭银镊子——"
"都依陈先生。"宋知夏笑着应下,目光扫过院角的冰窖,"小吴,把新到的樱桃再挑一遍,坏的半颗都不能留。"
"娘子,周秀才来了!"小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周秀才是青河县有名的笔杆子,此刻正拎着个青布包袱,见了宋知夏便作揖:"宋娘子让在下写宴记?
在下定当把每道豆腐的妙处都写得入木三分!"
他打开包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桑皮纸,"昨日我去醉仙楼尝了您的豆腐宴菜,这'雪浪映红梅'的冻豆腐配樱桃,我写了首打油诗......"
宋知夏听着他抑扬顿挫的念诵,目光却落在院外的墙头上——那里有道影子闪过,是司徒景派来的暗卫。
她昨日夜里给他递了信,只说"宴前恐有风波",今日清晨,豆坊周围便多了几个挑着菜担、背着药箱的"闲人"。
"娘子,该试菜了。"小吴扯了扯她的衣袖。
东跨院的灶间里,十二口紫铜釜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宋知夏掀开最边上那口的木盖,乳白的豆腐脑浮在汤面上,撒着碧绿的葱花,像落在雪地里的草芽。
她舀了半勺送进嘴里,豆香在舌尖化开,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甜——正是记忆里最完美的味道。
可就在她转身时,眼角瞥见灶台下有截焦黑的布片。
她蹲下身捡起,布料上还沾着煤油的腥气——这不是豆坊里的东西。
宋知夏捏着布片的手紧了紧。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忽然想起赵管家临走前攥着的那张提货单,想起孙老板发红的眼,想起市集里那些突然消失的闲言。
更大的麻烦,或许就在豆腐宴当天。
第二日清晨,豆坊的朱漆门上贴了新的红喜字。
小吴踩着梯子挂灯笼,陈先生在院里指挥着搬花几,周秀才蹲在廊下写宴记的开头。
宋知夏站在磨房门口,望着十二盘水磨转得飞快,豆浆顺着铜槽流进陶瓮,发出"叮叮咚咚"的响。
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早市开了。
有挑着菜担的老妇经过豆坊,踮脚望着门里的热闹,对身边人说:"今儿宋娘子的豆腐宴,怕是要把刺史的春社宴比下去喽!"
宋知夏摸了摸袖中那粒黄豆——它在后园的陶盆里,已经长出了第三片叶子。
她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轿帘掀起的声响,接着是李老爷浑厚的笑声:"宋娘子,某可是带着张司马夫人来蹭豆腐宴的!"
豆腐宴当天的日头,比往日更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