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县最宽敞的醉仙楼主厅已坐得七分满。
宋知夏站在鎏金漆屏后，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的豆荚暗纹——这是她特意让绣娘赶制的，既是豆腐宴的标识，也藏着"豆满仓"的彩头。
"宋娘子，李老爷到了。"小吴掀帘进来，额角沁着薄汗，"后边还跟着张司马夫人的软轿，轿帘上的金丝牡丹晃得人眼晕。"
宋知夏理了理鬓边的珍珠簪，转身时裙角带起一阵豆香——那是她晨起用豆浆润发的缘故。
跨出屏风的瞬间，她的笑意便像春阳般漫开，先向拄着雕花拐杖的李老爷福了福："李公大驾，寒宴蓬荜生辉。"
..又转向张司马夫人腕间的翡翠镯子，"夫人这对'春水绿'，配今日的'雪浪映红梅'正相宜。"
李老爷抚须大笑，杖头点了点厅中悬着的"豆腐宴"横匾："某昨日在刺史府吃春社宴，那厨子把鹿肉烤得焦黑，哪有你这豆中乾坤妙。"
他身后跟着的孙老板突然咳嗽两声，靛青直裰的下摆扫过案几，茶盏里的碧螺春荡出涟漪。
宋知夏的目光在孙老板发紧的下颌线稍作停留——那是他攥紧拳头时才会有的弧度。
前日她在灶台下捡到的煤油布片，此刻正压在她贴胸的锦袋里。"孙掌柜也来了？"她含着笑伸手，"今日备了新制的蟹粉豆腐，您尝尝可合口味？"
孙老板的手在袖中缩了缩，勉强回握："宋娘子手艺自然好。"他喉结滚动两下，目光掠过厅角的食盒——那是他带来的"贺礼"，红绸下隐约露出青灰色的陶瓮。
"知夏。"
低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熟悉的雪松香气。
司徒景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月白锦袍被晨风吹得微扬，腰间的和田玉坠子晃出温润的光。
他垂眼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鬓发，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西角门的暗卫换了三班，东跨院的柴房我让人加了三道锁。"
宋知夏心头一暖，却仍垂着眸替他整了整领扣："昨日在后院发现的脚印，是四寸的皂靴印。"她指尖在他腰间的商牌上点了点，"孙老板的账房先生，上个月在扬州买了二十斤煤油。"
司徒景的指节在袖中轻叩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知晓"暗号。
他退后半步，目光扫过厅中众人时已恢复成温润笑意："某先去陪李公说些旧事，娘子且去忙。"
陈先生的铜锣声适时响起，十二名着月白短打的伙计鱼贯而入，每人托着雕花木盘，盘上盖着绣云纹的白纱。
宋知夏踩着红毡走到主案前，指尖挑开第一盘的纱帘——乳白的冻豆腐雕成并蒂莲，花瓣上凝着细蜜，衬着两枚殷红的樱桃，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此菜名'雪浪映红梅'，取寒冬冻豆之坚，融春日蜜露之柔。"
她声音清润，目光掠过孙老板时顿了顿，"冻豆腐需在腊月里悬在檐下，任北风冻足七日，待蜂窝眼吸饱寒气，方得此松脆口感。"
厅中响起一片赞叹，周秀才的笔在桑皮纸上沙沙作响。
第二盘"蟹粉豆腐"端上来时，张司马夫人用银匙舀了半勺，眉梢立刻扬起："这鲜味......竟比真蟹粉还妙！"
"夫人好舌头。"宋知夏笑着解释，"是用干虾仁、冬菇和黄豆芽熬了三日的高汤，再拌入嫩豆腐。"
她注意到孙老板的食盒被伙计悄悄搬到了后厨，红绸下的陶瓮泛着可疑的青灰。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有老鼠！"
后厨突然传来尖啸，端着第三道菜的伙计踉跄两步，青瓷碗摔在青砖地上，芙蓉豆腐碎成雪白的花。
宋知夏的瞳孔骤然缩紧——那是她特意用石磨细磨三遍的嫩豆腐，入口即化的火候，此刻却混着灰尘躺在地上。
孙老板的茶盏"当啷"落在案上，他猛地站起，靛青直裰扫翻了醋碟："这如何使得？
宴会上出鼠患，传出去成何体统！"他转头对李老爷作揖，"李公，某前日还说宋娘子的豆坊干净，如今看来......"
"孙掌柜莫急。"宋知夏按住发颤的指尖，面上仍挂着笑，"小吴，带两个人去后厨。"
她提高声音，"各位客官，后厨每日辰时都会撒雄黄，今日这鼠定是从墙缝钻进来的。"
她转身对张司马夫人福了福，"夫人且尝尝案上的桂花酿，是用新收的蜜渍金桂泡的。"
小吴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娘子，墙根有个碗口大的洞！"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洞的位置，正对着孙老板送来的食盒。
她朝司徒景使了个眼色，对方微微颔首，袖中露出半角玄色令牌。"把洞用青砖封死。"她扬声吩咐，"再让王婶去前院摘两筐薄荷叶，铺在后厨墙角。"
她转身面对宾客时，眼尾微挑："今日出了这等事，是我考虑不周。"
她拍了拍手，十二名伙计捧着青瓷小罐鱼贯而入，"每罐是我新制的桂花糖霜豆，权当赔罪。"
李老爷舀了颗糖豆放进嘴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甜而不腻，带着豆香！"他敲了敲案几，"某说话算话，明日就让管家来订十罐，给我那孙女儿当零嘴！"
张司马夫人捏着糖罐笑："宋娘子这应对，比那豆腐更见巧思。"她瞥了眼脸色发白的孙老板，"倒是有些人，生怕别人日子太顺。"
厅中响起低低的附和声，周秀才的笔几乎要戳破桑皮纸。
宋知夏望着孙老板攥得泛白的指节，忽然想起昨日在后园发现的那株黄豆——第三片叶子已经展开，绿得发亮。
"接下来是今日的压轴菜。"陈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素烧鹅！"
十二名伙计抬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掀开盒盖的瞬间，厅中腾起一阵浓香。
宋知夏望着那盘"烧鹅"——豆腐皮裹着菌菇和豆泥，用焦糖染成琥珀色，皮脆里嫩，竟比真鹅肉还像三分。
她正要开口介绍，眼角瞥见司徒景朝她微微摇头。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孙老板的食盒不知何时被打开，青灰色的陶瓮里，浮着半瓮浑浊的液体——那是泡发的黄豆，正泛着诡异的青斑。
宋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灶台下捡到的煤油布片，想起孙老板带来的"贺礼"，想起后厨突然出现的鼠洞。
原来真正的阴谋，才刚刚开始。
"娘子，该您上台了。"小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宋知夏理了理鬓边的珍珠簪，目光扫过厅中众人。
她看见李老爷举着糖罐向邻座炫耀，看见张司马夫人正用帕子包糖豆，看见孙老板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发抖。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司徒景腰间的商牌上——那抹玄色，像暗夜里的灯。
她提起裙角走向主台，鞋跟叩在青砖上的声音，像擂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