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烛台在厅中投下暖黄光晕,宋知夏踩着青砖走向主台时,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响。
后颈还残留着方才瞥见孙老板食盒时的凉意——那瓮泛着青斑的黄豆,像块烧红的炭烙在她眼底。
但此刻她必须笑,唇畔的弧度要像刚点卤的豆腐脑,软而不塌。
"今日压轴,除了素烧鹅,还有一门手艺要献丑。"她的声音裹着江南烟雨的柔,却带着钉进松木板的力道,"豆腐雕花。"
陈先生捧来一方白瓷盘,盘底铺着湿润的纱布,中央是块嫩得能掐出水的卤水豆腐。
宋知夏接过小吴递来的雕花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她让铁匠特意打的,薄如蝉翼的刀尖能挑动豆腐最细微的肌理。
厅中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李老爷扶着案几往前倾了倾,张司马夫人的帕子攥出了褶皱,连孙老板都忘了掩饰眼底的探究。
第一刀落时,宋知夏的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紧张,是太珍惜——这方豆腐凝聚着她三夜未眠的试验:用冰泉水泡豆,点卤时火候精确到半柱香,压模时在石磨上垫了层桑皮纸,才得了这方"凝脂",软而不碎,韧而不僵。
刀锋沿着豆腐表面游走,像春风拂过青石板。
宾客们先是抽了口冷气——谁见过用刀在水豆腐上雕花?
可随着花瓣渐次舒展,抽气声变成了低低的惊叹。
宋知夏的手腕转了个弧,刀尖挑起一瓣"牡丹",薄得能透出烛火的光晕;再轻轻一压,另一朵"玉兰"从豆腐侧面探出头,连花萼的脉络都清晰可辨。
"妙!
妙啊!"李老爷拍着大腿直咳嗽,茶盏里的龙井泼湿了半幅衣袖,"某在扬州看过翡翠雕、象牙雕,没见过拿豆腐雕的!
这要是碎了半瓣......"他突然噤声——宋知夏正用细毛笔扫去落在花瓣上的豆屑,动作轻得像哄睡婴孩。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张司马夫人的金镯子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周秀才的笔在桑皮纸上飞,墨点溅了半页;连孙老板的随从都忘了看主子脸色,伸着脖子往台上探。
宋知夏将雕好的"百花争艳"捧到李老爷案前时,老人的手都在抖。
他用银箸尖轻轻碰了碰最外层的牡丹瓣,豆腐纹丝不动,却颤出一圈细密的涟漪,像春风吹皱了池塘。"好个'动而不碎'!"他仰头大笑,"宋娘子这手艺,该供进御膳房!"
"李老爷谬赞了。"宋知夏福了福身,眼角余光瞥见孙老板突然攥紧了茶盏。
那茶盏是他带来的"贺礼",青釉上雕着缠枝莲,此刻在他掌心泛着青白。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孙老板"砰"地掀翻茶盏,青瓷碎片混着冷茶泼在地上。"慢着!"他扯着嗓子喊,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蚯蚓,"这豆腐有问题!
你们当真是用优质黄豆做的?"他踉跄着冲上台,手指几乎戳到宋知夏鼻尖,"我前日亲眼见你工坊后院堆着半车黑豆!
劣质黑豆!"
厅中霎时安静得可怕。
张司马夫人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周秀才的笔"咔"地断成两截。
宋知夏望着孙老板发红的眼尾——那是熬了夜的痕迹,想来为这一嗓子,他在暗处筹划了整夜。
"孙老板急什么?"她后退半步,避开那股酒气熏天的唾沫星子,声音却稳得像压好的豆腐,"我确实用了黑豆。"
"你看!"孙老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挥舞手臂,"她自己承认了!
黑豆做的豆腐又苦又涩,哪配得上各位贵人......"
"但此黑豆非彼黑豆。"宋知夏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交头接耳的宾客,"我用的是青河县北坡的黑珍珠豆,粒大饱满,晒足百日。"她朝小吴使了个眼色,助手立刻捧来一方木匣,"这是生豆,这是泡发的,这是磨好的浆。"
李老爷拈起一颗生豆,在掌心搓了搓:"确实比寻常黑豆沉。"他凑近闻了闻,"有股清香气。"
"孙老板说黑豆豆腐苦?"宋知夏转身掀开身后的食盒,白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黑豆豆腐脑,浇着蜜渍桂花,"请各位尝尝。"
张司马夫人第一个伸手,银匙舀起半勺送进嘴里。
她原本紧绷的眉梢突然松开,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滑!
甜!"她转头戳了戳邻座的夫人,"比黄豆豆腐更细,还有股子清苦回甘,像喝了新采的竹叶茶!"
李老爷连吃了三碗,胡须上沾着桂花蜜:"某活了六十岁,头回知道黑豆能做出这等妙物!"他拍着宋知夏的手背,"明日就让管家来订十车黑珍珠豆,我那孙女儿最爱喝甜浆粥,用这豆子准保欢喜!"
孙老板的脸从涨红慢慢褪成青白。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茶盏和糖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有颗糖豆滚到宋知夏脚边,她弯腰拾起——是方才赔罪用的桂花糖霜豆,裹着晶莹的糖霜,像颗小月亮。
"各位可知我为何研发黑豆豆腐?"她举起那颗糖豆,"上月青河县闹豆瘟,许多豆农的黄豆烂在地里。
我想着,总不能让好手艺跟着豆子一起烂了。"她望着孙老板煞白的脸,"黑珍珠豆耐寒抗虫,亩产比黄豆多三成,往后青河县的豆农,不妨试试这个。"
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原来如此""妙啊"。
周秀才的笔在纸上飞,笔尖几乎要戳穿桑皮纸:"宋娘子不仅会做豆腐,还会种豆子!
这等心怀,当得'巧匠'二字!"
"各位若不嫌弃,"宋知夏抬高声音,"下月初一,我在城南开家美食学院。"她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豆腐雕花、冻豆腐、黑豆浆,只要肯学,我都教。"
掌声如雷,震得梁上的烛火直晃。
李老爷举着空糖罐喊:"某捐五亩地给学院!"张司马夫人摸出金镯子:"这当奖学金!"连孙老板的随从都挤到台前,搓着手问:"娘子,小人能学雕花不?"
暮色漫进窗棂时,宾客们陆续散去。
周秀才攥着写满字的桑皮纸冲出门,说是要赶夜路去府城发抄本。
孙老板被随从架着往外拖,他的绣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被踩碎的阴谋。
宋知夏站在廊下,望着工坊里还在忙碌的伙计——他们正把剩下的黑豆豆腐装车,要送去城里的米铺、茶楼。
小吴捧着那方雕花豆腐追出来:"娘子,李老爷说要拿这当样品,明日让玉匠照着雕个翡翠的!"
晚风裹着豆香拂过她鬓角的珍珠簪。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像在敲开新的天地。
她望着工坊里通明的灯火,望着伙计们沾着豆粉的笑脸,忽然想起前日在后园发现的那株黄豆——第三片叶子已经展开,绿得发亮。
"娘子。"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玄色商牌在暮色里泛着暗纹,"方才孙老板的食盒,我让人送去官府了。
那瓮黄豆......"他顿了顿,"长的是豆瘟菌。"
宋知夏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底跳成两簇小灯。
她忽然笑了:"看来,有人急着要我死呢。"
"但他们忘了。"司徒景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是宋知夏。"
夜色渐深,工坊里的灯火却更亮了。
伙计们的吆喝声、石磨的转动声、豆香混着桂香,漫过青砖墙,漫过石板路,漫向更远的地方。
宋知夏望着那片灯火,忽然听见小吴在院里喊:"娘子!
有个宫里来的公公,说要送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