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的喊声响得格外清亮。
宋知夏刚将最后一筐黑豆豆腐码上车,就见穿玄色蟒纹公服的老太监跨进门槛,手中金漆木匣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宋娘子。"老太监尖细的嗓音裹着龙涎香飘过来,他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蹭过木匣铜扣,"咱家是司膳监的张福,奉皇后娘娘口谕,请娘子过目。"
木匣掀开的刹那,宋知夏闻到了熟悉的檀木香——和去年给张司马夫人做寿宴时,宫里赏的那方镇纸一个味道。
她指尖微颤,接过烫金云纹的帖子,烛火在"永和二十年御赐"的朱印上跳了跳,映得"御前豆腐比试"六个小楷像是要从纸上浮起来。
"皇后娘娘说,上月周秀才的抄本递进宫里,"张福搓了搓掌心,眼角的皱纹里浮着笑,"太后用了您的冻豆腐羹,连说'滑得能化在舌头上',这不,才着咱家来请娘子露一手。"
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
宋知夏能感觉到他隔着半尺的温度,像道无声的屏障。
老太监的目光扫过司徒景腰间的玄玉商牌,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比试定在十五,娘子若有需要,司膳监的庖厨、食材都可调用。"
"有劳公公。"宋知夏将帖子拢在掌心,能触到丝绢衬底的纹路,"改日让工坊送两坛新制的腐乳,还望公公在娘娘跟前多替我美言。"
张福的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接过小吴递来的银锭时,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缎子——果然是近身伺候的。
等他的轿辇碾着石板路走远,宋知夏才低头看帖子,烛火在"御"字上投下阴影,像把小剑。
"在想什么?"司徒景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丝笑意。
她捏了捏发酸的后颈:"想去年在市集支豆腐摊时,连块像样的案板都买不起。
如今......"
"如今要进金銮殿了。"司徒景替她说完,指尖轻轻碰了碰帖子边缘,"太后最喜清淡,可御膳房的厨子惯会往菜里堆燕窝鱼翅。
你做的冻豆腐,恰好应了'大味至简'的理。"
他转身时,玄色衣摆扫过她的手腕:"明早我让人去查司膳监的例程,比试的规矩、往年的题目,总要摸清楚。"
宋知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忽然想起前日在后园发现的黄豆苗——第三片叶子展开时,风里还带着寒意,可现在,连豆叶都能承住月光了。
是夜,她在厢房点了两盏羊角灯。
帖子摊开在梨木桌上,"御前"二字被灯芯烤得微微卷边。
她翻出账本,在"御赐"一栏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需备三式豆腐:一要讨太后欢心,二要镇住御厨,三要......"笔锋顿住,添了句"留三分余地"。
窗棂外有夜枭掠过,她想起孙老板被随从架走时,绣鞋踩碎瓷片的声响。
那些碎瓷片里,还粘着半块被掺了豆瘟菌的黄豆。
第二日卯时,司徒景的马车停在工坊门口。
他掀帘的动作极轻,生怕惊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我让人查了,往年御前比试,头一关是'应时'。
如今入秋,得用当季的食材配豆腐。"
他递来一卷竹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御膳房的月例:"莲藕、菱角、新稻,这些都是秋令时鲜。
你前日说要做的'藕粉豆腐',正合时宜。"
宋知夏接过竹卷,指腹蹭过他留在纸角的墨痕:"可御厨们做了几十年,哪能让我个民间妇人占了先?"
"所以要'出新'。"司徒景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是块半透明的豆腐,"这是我让冰窖存的冻豆腐,化开后比寻常豆腐多了蜂窝眼。
你说过,这样的豆腐能吸汤汁......"
"吸的不是普通汤汁。"宋知夏眼睛亮起来,"用菱角熬的甜汤,或是藕节炖的清鲜高汤,吸饱了再蒸......"
两人的声音渐高,惊得小吴捧着豆浆罐子探进头:"娘子,陈师傅带着三个帮厨来了,说要试做'菱角冻腐'!"
接下来三日,工坊后堂成了战场。
石磨转得飞起来,豆渣堆成小山;陈师傅的铜锅咕嘟作响,藕粉在滚水里搅出半透明的糊;小吴举着漏勺捞菱角,指甲缝里全是青褐色的壳渣。
宋知夏守着灶火,看冻豆腐在菱角汤里慢慢膨胀。
蒸汽模糊了她的眉梢,她忽然想起周秀才的话:"宋娘子的豆腐,是能吃的诗。"可诗要念给太后听,得比寻常更精致三分。
"娘子,孙记的二掌柜在门口。"伙计阿福擦着汗跑进来,"说要送两车新收的黄豆,还说'往日多有误会,特来赔罪'。"
宋知夏搅汤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窗外,孙记的马车停在青石板上,车帘下露出半截靛蓝布靴——和那日在城隍庙,往她豆缸里投瘟豆的地痞穿的,是同一种布料。
"让他把黄豆送去官府。"她舀起一勺汤尝了尝,菱角的甜裹着豆腐的鲜,在舌尖化开,"就说我这豆腐坊,只收过检的豆子。"
阿福应了声跑出去。
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望着她沾着豆粉的袖口:"他们急了。"
"急了才好。"宋知夏将汤碗递给陈师傅,"急了才会露出破绽。"
暮色又至时,案头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距离十五,只剩三天了。
宋知夏站在工坊顶楼,望着满城灯火渐次亮起。
风里飘来隔壁茶棚的评书评话声,隐约能听见"宋娘子要进皇宫"的字眼。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钥匙——那是开工坊账房的,如今分量似乎更重了。
"在想什么?"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
她转身,看见他眼底映着万家灯火:"在想,要是比试那天,豆腐蒸老了怎么办?"
"不会。"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是宋知夏。"
可风里飘来的龙涎香,还是让她的心跳快了半拍。
她望着天际渐起的星子,忽然想起张福说的话:"太后用了冻豆腐羹,连说滑得能化在舌头上。"
化在舌头上的豆腐,和化在金銮殿里的名声,哪样更重?
她摸了摸怀里的帖子,烫金的"御"字硌着心口。
三天后,答案就要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