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的嗡鸣声裹着豆香在工坊后堂盘旋时,宋知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师傅新调的菱角糊在铜锅里翻着琥珀色的泡,她盯着汤面浮起的细沫,喉间泛起股酸——这是连续第三日试做"菱角冻腐",前两锅要么菱香太冲盖住了豆腐本味,要么冻得不够瓷实,用银匙一压就散成絮状。
"娘子,火候到了。"小吴举着漏勺的手在发抖,他熬了两夜没合眼,眼下青得像涂了墨。
宋知夏盯着漏勺里颤巍巍的冻豆腐,突然想起昨日在市集听见的闲言:"御膳房的刘公公最恨滑不溜秋的东西,上回有个厨子做了芙蓉鸡片,他筷子夹不住,当场掀了食盒。"
她喉头一紧,接过漏勺的手却稳得像刻在石上。
冻豆腐入锅的瞬间,菱角汤腾起一团白雾,模糊了陈师傅花白的鬓角。"起锅。"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满屋子人都绷紧了背。
银碗捧到面前时,宋知夏的指尖在碗沿摩挲了三圈。
第一口是菱角的清甜,第二口是豆腐的绵密,第三口——她突然攥紧了碗沿。
"陈师傅,菱角要选九分熟的。"她把碗推过去,"八分太生有涩味,十分太烂香气散得快。
明儿让阿福去西市,专挑壳青中带黄的。"
陈师傅的老脸皱成核桃:"可西市的菱角贵三成......"
"买。"宋知夏扯过搭在木架上的蓝布擦手,布角沾着的豆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太后的舌头,比三成银钱金贵百倍。"
话音未落,阿福跌跌撞撞撞进来,额角沾着草屑:"娘子!
孙记的二掌柜在门口,说送了两车新黄豆,还带了两坛绍酒赔罪!"
宋知夏的动作顿在半空。
她记得七日前的雨夜,孙记的伙计跟着地痞往她豆仓里扔过发霉的瘟豆——当时那地痞穿的靛蓝布靴,鞋尖磨得发白的样子,此刻正透过窗纸映在她眼底。
"让他把黄豆卸在门口。"她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布料带翻了案头的豆谱,"阿福,去药堂请王大夫来验豆。"
"娘子......"阿福欲言又止,"孙记的车帘是新换的湖蓝缎子,二掌柜还说......"
"还说什么?"
"说'宋娘子的手艺,该让天下人都尝尝'。"阿福挠了挠头,"那腔调,像糖霜裹了黄连。"
宋知夏突然笑了。
她绕过石磨走到门口,正见孙记的二掌柜哈着腰,指尖捏着串檀木佛珠——这串珠子她在半月前的赌坊见过,当时孙老板输红了眼,拿它抵了二十两银子。
"劳烦二掌柜跑这一趟。"她扶着门框,笑得像三月里的春阳,"不过这豆子嘛......"
她抬手指向街角的青旗,"王大夫的验豆单,比我这双眼睛金贵。
要是豆子干净,我让人给贵铺送两坛桂花酿;要是不干净......"她顿了顿,"青河县的官差,最会帮人清豆子。"
二掌柜的佛珠"咔嗒"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宋知夏瞥见他后颈冒起的细汗——和那日地痞被官差按在地上时,一模一样。
"娘子真是好手段。"
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茶盏的清冽。
宋知夏转身,见他倚着廊柱,手里端着她今早熬的杏仁茶,茶汤倒映着他含笑的眼:"孙记这是急了,连送瘟豆都要换个花样。"
"急了才好。"宋知夏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杏仁的甜裹着豆香漫开,"就像被敲了壳的螺蛳,越急越要把软肉往外探。"
她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明儿让阿贵去码头盯着,孙记这两日肯定要往城外运东西——我倒要看看,他们是想往我锅里掺沙子,还是往我汤里下药。"
司徒景的目光落在她沾着豆粉的袖口,突然伸手替她拂去一粒碎渣:"你总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的指尖触到她手腕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昨夜我去醉仙楼,李老爷特意留了位子,说要尝尝你的黑豆豆腐。"
宋知夏的呼吸一滞。
李老爷是吏部侍郎的岳父,最擅品鉴珍馐,去年春宴上因一道樱桃鲊得了太后赏的珊瑚笔架。"他什么时候来?"
"亥时三刻。"司徒景看了眼廊下的日晷,"我让厨房备了松风亭,窗外种着他最爱的素心兰。"
宋知夏突然转身往工坊跑,裙角扫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快把前日做的黑豆腐乳取来!
还有那坛用荷露泡的桂花蜜,得用景德镇的白瓷瓶装!"她跑了两步又停住,回头时鬓角的珍珠簪子晃了晃,"司徒景,你说李老爷爱吃甜口还是咸口?"
"甜而不腻,咸而不齁。"司徒景笑着跟上,"就像你做的豆腐,要让人尝出豆香,又尝出巧思。"
亥时三刻的月光透过素心兰的叶缝,在松风亭的石桌上洒下细碎银斑。
李老爷的象牙筷尖刚触到黑豆豆腐,眉毛就挑了起来。
豆腐入口即化,豆香裹着荷露的清,尾调还浮着丝若有若无的陈皮香——正是他去年在扬州盐商宴上提过的"清中带韵"。
"宋娘子这手艺,当得起'巧夺天工'四个字。"李老爷放下筷子时,瓷碟发出清脆的响,"明日御前比试,老夫虽不能入场,却能在太后面前提一句:'青河县的豆腐,比宫里的玉食,多了三分人间烟火气。
'"
宋知夏的手在桌下攥成拳。
她望着李老爷鬓角的银线,突然想起前世做美食博主时,第一次收到百万粉丝留言的那晚——同样是这样的心跳,同样是这样的,想要把所有的好都捧到对方面前的迫切。
"谢李老爷抬爱。"她起身福了福,袖中的银钥匙硌得手腕生疼,"小女只盼能让太后尝出,这豆腐里有江南的风,有青石板上的露,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李老爷的肩,落在廊外的月上,"还有做豆腐的人,对这门手艺的真心。"
李老爷走后,工坊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宋知夏跪在雕花木案前,手里捏着块嫩豆腐,刀尖在豆腐上划出细如发丝的纹路。
这是她新创的"松鹤延年"雕法,鹤羽要薄得透光,松针要细得能数清叶脉——前世她学了三个月,如今在这没有电动工具的古代,她已练断了七把刻刀。
"娘子,歇了吧。"小吴端着参汤进来时,见她额角渗着细汗,"明儿还要早起备料......"
"再刻一只鹤眼。"宋知夏的声音带着哑,"鹤眼要圆而不呆,得有三分灵动。"她屏住呼吸,刀尖轻轻一点——豆腐突然裂开道细纹,像片碎了的月。
"又废了。"她把碎豆腐扔进旁边的木盆,木盆里已经堆了半盆残次品。
小吴看着心疼,想说些宽心话,却见她突然笑了:"没事,第十八个了,总比第十七个好。"
子时的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宋知夏望着案头的沙漏——离十五,只剩最后一夜了。
她摸出怀里的烫金帖子,"御"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像块烧红的铁,烙得心口发烫。
"在想什么?"
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
宋知夏回头,见他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掀开处,躺着套羊脂玉的刻刀——刀身薄如蝉翼,刀柄雕着缠枝莲。
"前几日让人去苏州寻的。"他把刻刀递过来,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影,"玉刀散热快,刻豆腐时不容易化。"
宋知夏接过刻刀,指尖触到玉的凉,突然眼眶发酸。
她望着他眼底的关切,突然想起半月前他替她挡下的那碗毒汤——当时他掀翻食盒的动作那样快,快得像道风,却慢得足够让她看清,他眼里只有她。
"司徒景,要是我输了......"
"不会。"他打断她,指腹轻轻点在她眉心,"你是宋知夏,是能把酸浆点成玉,把豆渣熬成金的宋知夏。"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过三更。
宋知夏握着玉刀,看着案头未完成的"松鹤",突然觉得心里有团火烧起来。
她抬头看向司徒景,目光灼灼:"明日,我要让太后知道,这天下最好的豆腐,不在御膳房的金碗里,在青河县的石磨旁,在每一个用心做豆腐的人手里。"
司徒景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笑意在眼底漫开。
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好,我陪你。"
深夜的工坊渐渐静了。
宋知夏握着玉刀,在新取的嫩豆腐上落下第一刀。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支将要出鞘的剑。
而在城南的破酒馆里,孙老板捏着酒盏的手青筋暴起。
他望着桌上的鼠药,喉间滚出声冷笑:"明儿卯时三刻,我让伙计扮作杂役混进宫。
等宋知夏的豆腐上蒸笼时......"他指尖蘸着酒在桌上画了道,"往蒸笼里撒把巴豆粉——她的豆腐就是再巧,也得变成一滩烂泥。"
酒坛里的酒气漫上来,熏得烛火直晃。
墙角的阴影里,有双眼睛闪了闪,像夜猫子的瞳孔。
宋知夏不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时,她终于刻完了"松鹤延年"。
鹤眼圆而灵动,松针根根分明,在晨露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望着案头的杰作,轻轻吐了口气。
窗外传来卖早粥的吆喝声,混着豆浆的甜香。
她摸了摸腕间的玉刀,起身推开窗。
晨风拂过她的脸,带着点凉,却让她的心跳得更有力了。
明日,就是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