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宋知夏站在铜镜前最后理了理月白襦裙的裙角。
铜盆里的热水已凉透,她却连指尖都没沾湿——天没亮就爬起来,盯着案头那方裹着湿布的“松鹤延年”看了三回,又把蒸笼、石磨、铜勺挨个擦了两遍。
此刻鬓边插的茉莉是小吴天没亮去花市抢的,清冽香气萦绕耳畔,倒比她的心跳还稳当些。
“阿夏姐,车到了。”小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发颤的兴奋,“司徒公子派的青骢马,配了锦鞍子,停在巷口呢。”
宋知夏应了声,转身去抱案头的食盒。
檀木盖子掀开时,微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嫩豆腐表面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泽。
松枝的纹路在乳白里若隐若现,鹤首微扬,眼尾那点朱砂是她用玫瑰露调的胭脂点的,此刻被光线映着,红得温润而不刺目。
“稳着点。”她把食盒交给小吴时特意叮嘱,指腹在盒底的暗格上按了按——那里还躺着块备用的卤水豆腐,是昨夜司徒景派人送来的,说御膳房的火候难测,备着总安心。
出巷口时果然见着那匹青骢马了。
马背上的锦鞍是深黛色的,绣着金线云纹,鞍侧垂着的铜铃被晨风一撞,“叮铃”轻响。
赶车的老周头见着她,忙跳下来掀车帘:“宋娘子请,车里铺了软褥子,食盒放脚边最稳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宋知夏掀开半幅车帘。
街两边的茶棚刚支起布幡,卖豆浆的老妇人正往瓦罐里舀浆,见着她的车驾,捅了捅旁边的面摊老板:“瞧那车,怕是去宫里比试的。”
“可不就是青河县的豆腐西施?”面摊老板搓着沾面粉的手,“前儿我家那口子去她工坊买豆腐,说人家做的豆腐能雕出花来,比新媳妇的绣活还精致。”
宋知夏耳尖发烫,忙放下车帘。
手指刚触到车壁,就摸到块温热的帕子——是司徒景昨夜塞进来的,还带着他惯用的沉水香。
她攥着帕子贴在唇边,心跳突然就缓了。
宫门前的朱漆柱子**洁净。
宋知夏下马车时,见着台阶上站着七八个穿锦缎的,有两个正是城南“福来居”的伙计,正凑在孙老板身边咬耳朵。
孙老板穿了件宝蓝团花直裰,见着她,嘴角扯出个笑:“宋娘子倒是早,昨儿夜里没睡?
瞧这眼下的青影,倒像被鬼掐了似的。”
小吴攥着食盒的手紧了紧,宋知夏却先笑了:“孙老板穿得这样鲜亮,莫不是要上台比衣裳?”
她扫过孙老板腰间的翡翠玉佩,“这玉色倒衬您,就是不知您的豆腐,可也衬得上这玉佩的价钱?”
孙老板的脸腾地红了。
他正要发作,陈先生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各位参赛者随我来。”
御膳房的灶火正旺。
宋知夏跟着众人往里走,鼻尖先撞上股浓郁的腥气——是隔壁桌在处理鲥鱼。
她皱了皱眉,把食盒往通风处挪了挪。
转头时正见李老爷掀着门帘进来,银须被灶火映得发亮:“宋娘子,早啊。”
“李大人早。”宋知夏福了福身。
李老爷是礼部侍郎,素日最讲究饮食,上个月她的豆腐宴能进他府里,还是靠他赏脸。
此刻他目光扫过她的食盒,微微颔首:“昨儿听你说要雕‘松鹤延年’,张某倒要开开眼。”
比试台搭在御膳房中央,铺着雪白的桌布。
陈先生敲了敲铜铃:“各位,今日比试分三项:刀工、滋味、新意。
太后娘娘派了老奴监场,各位且拿出真本事来。”
第一个上台的是城西“豆香斋”的王师傅。
他做的是“豆腐狮子头”,豆腐捏成的肉丸在油锅里滚得金黄,咬开却软嫩无渣。
李老爷尝了,点头道:“火候不错,就是缺了点巧思。”
第二个是孙老板。
他掀开蒸笼时,满室飘着菌菇香——原是豆腐酿了鸡枞菌。
宋知夏眯眼瞧那豆腐,见表面划了十字花刀,却刀痕深浅不一,心里便有数了。
李老爷夹起一块,嚼了两下,眉峰微蹙:“豆腐太老,菌香抢了本味。”
轮到宋知夏时,小吴捧着食盒跟在她身后。
她揭开盒盖的刹那,御膳房突然静了。
乳白的豆腐卧在青瓷盘里,松枝的脉络从鹤翅一直延到松针,每根针都是半透明的,连松塔上的鳞片都刻得清清楚楚。
鹤眼的朱砂在晨光里闪着润光,像活物要振翅飞起来。
“好!”周秀才的笔杆子在纸卷上戳出个洞——他是城里话本铺子的,专爱记录奇闻。
李老爷凑近些看,指尖悬在鹤首上方半寸,不敢碰:“这刀工……怕是比御膳房的刘师傅还精细三分。”
宋知夏解下腕间的玉刀。
刀身沾了点温水,在豆腐表面轻轻划过。
她要雕的是“松鹤戏珠”,鹤嘴衔的明珠得从豆腐里透雕出来。
刀起刀落间,细白的豆渣簌簌落在帕子上,像下了场小雪。
“阿夏姐!”
小吴的惊呼像根针,刺破了满室的静。
宋知夏抬头,见小吴正揪着个穿杂役衣裳的后生,那后生手里的纸包撒了半地,褐色粉末沾在他鞋边——是巴豆粉。
“他往您蒸笼里撒这个!”小吴眼眶发红,“我见他在灶台边转悠,鬼鬼祟祟的,就跟着……”
那后生突然踹了小吴一脚,拔腿要跑。
宋知夏抄起案上的铜勺砸过去,正砸在他腿弯。
后生“扑通”栽倒,被闻声赶来的侍卫按住。
孙老板的脸瞬间煞白。
宋知夏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去看蒸笼——还好,她早让小吴把豆腐蒸了七分熟,此刻掀开笼盖,蒸汽裹着豆香扑出来,豆腐软嫩得能颤出波痕。
“陈先生,”她声音清亮,“我这松鹤要配个‘明珠汤’,原想用鸡汤吊味,如今倒不妨换个新意。”
她指了指案头的竹篮,“小吴今早采的野山菌,用泉水煨了,配这豆腐,最是清鲜。”
重新动刀时,宋知夏的手稳得像刻在石上。
鹤嘴的明珠雕出来了,是颗通透的“玉珠”,轻轻一推还能在鹤嘴里打转。
汤碗端上来时,菌香混着豆香飘满全场,李老爷喝了一口,拍案道:“妙!
这豆腐鲜得能把人舌头鲜化了!”
最终点评时,陈先生捧着太后的朱批进来:“太后说,这松鹤豆腐,刀工如鬼斧,滋味似天工,冠军非宋娘子莫属。”
御膳房爆起掌声。
孙老板摔了茶盏,瓷器碎片溅到宋知夏脚边,她却只垂眸理了理衣袖。
李老爷走过来,捻着胡子笑:“宋娘子,张某在京城有间酒楼,下月要办‘天下珍馐宴’,不知能否请你去掌勺?”
“李大人抬爱,小女应下了。”宋知夏福身,余光瞥见小吴正把那包巴豆粉收进帕子——这是要拿给司徒景查背后的人呢。
出宫时已近正午。
宫门前的梧桐树投下大片阴凉,司徒景倚着树干站着,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
他手里捏着封信,见着她,眼睛先弯了:“阿夏,恭喜。”
宋知夏接过信,指尖触到封泥上的龙纹。
拆开时,阳光正落在信纸上,照得“钦点”两个字亮堂堂的。
她抬头看司徒景,他正望着宫墙上方的云,嘴角带着笑:“太后说,皇帝陛下近日要办春宴……”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信笺哗啦作响。
宋知夏望着信尾的朱砂印,只觉心跳又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