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天没亮就起了。
她站在泡豆缸前,指尖轻轻划过缸沿那道浅褐色痕迹——是昨夜李三慌乱中撒落的烂豆粉。
晨雾裹着豆香漫过来,沾湿了她月白衫子的袖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司徒景捧着个粗陶碗走过来,碗里浮着片嫩得能颤的豆腐脑,撒了点桂花蜜。
"吃点。"他将碗塞进她手里,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宋知夏舀起半勺豆腐脑,甜香在舌尖化开,却没心思细品。
她望着王师傅带着几个伙计往磨豆坊走,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是她特意让王师傅换上的旧钥匙,金属碰撞声比平日响了三分。"王师傅今日磨的豆子,泡发时辰比寻常多了两个。"她用筷子尖在碗沿敲了敲,"我让他故意在账册上漏记这一笔,又把新磨的豆渣堆在作坊后门。"
司徒景垂眸替她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鬓角:"冯先生要的是能坐实'宋记豆腐有毒'的证据,你便给他掺了甘草汁的豆渣?"
"甘草解毒,掺了它的豆渣喂鸡都没事。"宋知夏将空碗递回去,眼底浮起冷光,"可郑痞要的不是真相,是让百姓以为我豆腐有毒。
所以他的人今夜必定来偷这批'有问题'的豆腐,再往里面加真正的毒——"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心口,"而我要让他的人,连毒粉都撒进我递过去的碗里。"
日头爬过青瓦檐时,作坊里的动静热闹起来。
王师傅扯着嗓子喊"新磨的豆汁要溢了",学徒们端着木盆来回跑,水珠子溅在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
宋知夏站在偏厅窗后,看着李三缩在街角茶棚里,茶碗都快被他捏碎了。
他盯着作坊后门那堆泛着青黄的豆渣,喉结动了动——那豆渣里混着甘草,颜色比寻常更暗,正合了"豆料腐坏"的假象。
"他申时三刻进的茶棚,到现在喝了七碗茶。"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低笑,"冯先生给他的银钱该是够买半条街的茶了。"
宋知夏没接话。
她望着李三摸了摸怀里鼓起的布包——那里面该是冯先生给的毒粉。
昨夜他掉在豆堆里的烂豆粉,经张郎中检验,掺了微量马钱子,虽不致命,却能让食用者上吐下泻。
郑痞的算盘她早看透了:先毁她豆种,再在豆腐里下毒,等百姓闹起来,他好以"救市"之名接管青河县的豆腐生意。
月上柳梢时,作坊里的灯火次第熄灭。
宋知夏缩在柴房的粮囤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特意留了盏油灯在磨豆坊,灯芯拨得老长,火光在窗纸上投出个晃动的人影——那是司徒景扮作值夜的伙计,正捧着茶碗打盹。
梆子敲过二更,后墙传来细碎的响动。
李三扒着墙根溜进来时,裤脚沾了半片带露的狗尾巴草。
他猫着腰往磨豆坊挪,每走两步就回头张望,月光照得他额角的汗珠子发亮。
等他摸到那堆豆渣旁,突然停住脚——作坊里的油灯灭了。
"操!"李三骂了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火星子刚窜起来,就听见"咔嗒"一声。
他抬头的瞬间,头顶的竹篓"哗啦"砸下来,里面的黄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酱菜坛子,酸气混着豆香腾起,熏得他直咳嗽。
"抓贼!"司徒景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十几个保镖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映得李三面如土色。
他转身想跑,却被横在地上的麻绳绊了个狗啃泥,怀里的布包"啪"地摔在地上,深褐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搜他身。"宋知夏从柴房走出来,手里的灯笼照得李三睁不开眼。
保镖翻出他怀里的纸包,还有半块带齿痕的芝麻糖——是冯先生惯用的收买手段,每次派手下办事都给块糖,说是"甜了嘴才不会乱说话"。
李三瘫在地上,裤裆里传来臊味。
宋知夏蹲下来,看着他发抖的指尖,轻声问:"谁让你来的?"
"冯...冯先生..."李三牙齿打战,"他说只要把毒粉撒在豆渣里,再偷两块豆腐去衙门报官,就能得五十两银子...我、我家娃病了要抓药..."
"五十两?"宋知夏笑了,"冯记药铺的参茸丸一颗就十两,你当郑痞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她站起身,对司徒景使了个眼色,"送他去衙门,让张郎中验毒粉。"
天快亮时,青河县衙的堂鼓被敲得震天响。
宋知夏站在阶下,看着李三被衙役押着指认现场,张郎中举着验毒的银针,在豆渣和毒粉里都扎了一下——银针遇马钱子会泛青,此刻正青得发黑。
"回大人,这毒粉掺了马钱子,量虽少,却能让人上吐下泻。"张郎中声音洪亮,"宋娘子作坊的豆渣里只掺了甘草,无毒。"
县令惊得直擦汗。
昨日郑痞还来送过礼,说宋记豆腐要闹瘟疫,让他早做准备,如今倒好...他偷眼瞧着宋知夏怀里的状纸,上面盖着司徒景的私印——那可是皇商的印,比他的官印还金贵三分。
三日后,钦差的八抬大轿进了青河县。
宋知夏跪在衙门口,递上李三的口供、张郎中的验毒单,还有作坊里的监控录——司徒景早让人在梁上装了暗格,录下了李三撒毒粉的全过程。
冯先生被锁进囚车时,还在骂李三没种,可当钦差抖出他账本里的二十笔"买药钱",他的嘴就像被缝上了。
郑痞的府第被封那天,宋知夏站在作坊门口。
阳光穿过新挂的"宋记御供豆腐"牌匾,在青石板上投下金晃晃的影子。
伙计们抬着新磨的豆汁往灶房走,香气混着此起彼伏的"娘子早",漫得满街都是。
可她望着街角那株老槐树,心里突然泛起凉意。
树后有片阴影晃了晃,像是件玄色披风的衣角。
她想起昨夜在账房发现的半枚碎玉——那是郑痞书房里的镇纸,雕着饕餮纹,今日清晨却出现在她的砚台旁。
"娘子?"学徒小桃捧着碗豆浆过来,"趁热喝。"
宋知夏接过碗,指尖被烫得缩了缩。
她望着作坊里忙碌的人群,忽然想起郑痞被带走时的笑——那笑里没有慌,只有阴鸷的光,像条被踩了尾巴却没死透的蛇。
风卷着槐花瓣吹过来,落在她脚边。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
她低头抿了口豆浆,甜津津的,可喉间却泛起股说不出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