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跟着小张穿过月洞门时,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檐角低垂,遮住了天光。
前厅门槛上倚着道玄色身影,粗布披风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连帽沿都压出利落的折痕。
"宋娘子。"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身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
他约莫四十来岁,眼角有细纹,可眼尾上挑,像把淬过冷泉的剑,"在下陈叙,钱老说您这儿的豆腐能鲜掉眉毛,特来讨碗热乎的。"
钱老爷正蹲在廊下磨墨,砚台里的墨汁晃出金波:"这陈先生是我当年在金陵听戏时结识的!"
他拍着大腿笑,"人家可是给御厨递过菜谱的主儿,上回在扬州,连盐运使夫人都求他写食单呢!"
县学先生扶了扶老花镜,山羊胡颤了颤:"陈先生的《食鉴》我读过,'味有真髓,不在雕饰'那句,当得食林箴言。"
宋知夏垂眸看了眼自己沾着豆粉的袖口,又扫过陈叙腰间那方绣着"厨"字的暗纹绢帕,帕角金线勾的并蒂莲,和御膳房当值太监的腰牌纹样有三分相似。
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嘴角弯出惯常的笑:"陈先生大驾光临,是小工坊的福气。
不过我这就还得去工坊盯一批新卤,怕是怠慢了。"
"不妨事。"陈叙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推到她跟前,"听闻娘子改良了酸浆点卤法,这是我新得的建州红曲,发酵时添半勺,豆香能多绕三日。"匣盖掀开,暗红曲米像撒了层胭脂,"我在扬州试过,配嫩豆腐最妙。"
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指尖轻轻叩了叩檀木匣:"陈先生倒是比我这做东家的还上心。"
他眼尾微挑,月白锦袍在风里荡开,"昨日宫里传旨,说要娘子做道'金玉满堂',陈先生可听过这菜?"
陈叙的目光在司徒景腰间的羊脂玉佩上顿了顿——那是皇商令牌的缀饰,他忽然笑出声:"原是司徒小爷。"
他冲司徒景拱了拱手,又转向宋知夏,"我在宫里当差时,老掌勺说过,'金玉满堂'得用嫩豆腐雕成玉白菜,浇金汁。
金汁是南瓜泥熬的,得熬足三个时辰,不能有半粒沙。"
宋知夏心里"咯噔"一跳。
前日李全宣旨时,只说要她做道寓意吉祥的菜,具体做法半句没提。
陈叙能说出"金汁"的门道,要么是真懂行,要么...
她抬眼时,陈叙正望着她身后的灶台。
那口新砌的大铁锅还泛着青,他喉结动了动:"娘子若信得过,我替您把这道'金玉满堂'的火候再掰扯掰扯?"
"刘大姐,把李婶的陈年老卤坛搬来。"宋知夏突然转身,对候在廊下的刘大姐道,"王师傅,挑块最嫩的石膏豆腐,要今早头锅的。"
她看向陈叙,"我这就做道豆腐雕花,陈先生要是尝着对味,再聊合作不迟。"
前厅瞬间热闹起来。
王师傅颠着块颤巍巍的豆腐跑进来,刘大姐抱着黑陶坛,坛口的红布一掀开,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卤味"轰"地涌出来。
陈叙凑过去闻了闻,眼睛亮得像点了灯:"这卤里有香椿子?"
"陈先生好鼻子。"宋知夏取了把薄如蝉翼的刻刀,豆腐在她掌心里轻得像云,"去年春上收的头茬香椿,晒半干再泡卤,能压掉豆腥气。"
刻刀游走如飞,不过半柱香工夫,一朵半开的莲花便立在白瓷盘里,花瓣薄得能透光,连花蕊的丝络都刻得分明。
陈叙夹起一瓣放进嘴里,喉结滚动着咽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滑、嫩、鲜。"
他突然抬头,"娘子可知,当年东坡先生在黄州做豆腐,总说'煮豆作乳脂为酥',可这'酥'字,得靠卤的火候养。
您这卤坛该有十年了吧?"
"十二年。"宋知夏擦了擦刻刀,"是我奶临终前传给我的,说'豆腐是良心食,卤坛里泡的是光阴'。"
陈叙忽然起身作揖,玄色披风扫过青砖:"实不相瞒,我原是御膳房三等庖长,上月刚告老还乡。"
他指腹蹭过豆腐莲花的花瓣,"宫里的豆腐总缺股烟火气,我尝过娘子的臭豆腐、冻豆腐,突然明白——好味道不在金盏玉碟里,在市井的锅碗瓢盆间。"
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纸,"这是我整理的南北豆腐做法,您若愿意,我帮您写本《豆腐经》,从点卤到烹饪,写得比《齐民要术》还细。"
司徒景靠在门框上,垂眸拨弄着腰间玉佩,嘴角勾起半分笑。
宋知夏接过那卷纸,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上面的小楷密密麻麻,连"伏天点卤要减半盏水"都标了红圈。
她突然想起前世做美食博主时,那些凌晨三点写的菜谱笔记,原来有些心意,古今相通。
"陈先生若不嫌弃,明日便来工坊当顾问。"宋知夏把纸卷小心收进匣里,"每月二十两银子,年底分三成红利。"
她抬头时,眼尾弯成月牙,"但有个条件:您得教我做御膳房的'樱桃毕罗',我馋那甜馅好久了。"
陈叙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的灰都往下掉:"好好好!
我这把老骨头,就跟着娘子折腾!"
钱老爷拍着砚台喊:"题匾题匾!
刚才光顾着说话,墨都快干了!"县学先生抖开红绸,露出新刷的梨木匾,笔锋遒劲的"豆香居"三个大字还沾着墨星子。
王师傅搬来梯子,司徒景托着宋知夏的腰送她上去,她踮脚挂匾时,风掀起裙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那是刘大姐连夜绣的并蒂莲。
送走陈叙时,天色已近午。
宋知夏望着他玄色披风消失在巷口,转身对司徒景道:"他腰间的绢帕,绣的是御膳房的'尚食局'暗纹。"
"我查过。"司徒景摸出块温热的桂花糕塞进她手里,"陈叙十年前是尚食局掌案,因顶撞尚食令被降了职。
上月尚食令换人,他才递了辞呈。"他指腹蹭过她嘴角的糕渣,"他写的《食鉴》,当今太后看过三遍。"
宋知夏咬了口桂花糕,甜津津的,像含了朵云:"那合作的事..."
"他要名声,你要门道,各取所需。"司徒景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太后最疼的七公主,最爱吃豆腐羹。"
前厅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小张跑得鞋都快掉了,裤脚沾着泥点子:"娘子!
工坊...工坊里..."他弯着腰直喘气,"王二牛说磨房的石磨裂了道缝,可我刚才去看,那缝里...那缝里好像有血!"
宋知夏手里的糕渣"簌簌"掉在地上。
她望着小张煞白的脸,又看了眼院角那口还冒着热气的卤坛,豆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在风里打了个转,钻进她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