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这日,知了在青石板缝里叫得人心发颤。
宋知夏站在醉仙楼后厨门口,鼻尖萦绕着豆香与陈师傅新熬的骨汤味,手指无意识绞着绣了豆荚的帕子——这帕子是今早司徒景塞给她的,说"见字如面",帕角还绣了个极小的"景"字。
"娘子!
文思豆腐丝要过凉水了!"陈师傅的铜锅铲敲在白瓷盆沿上,震得宋知夏回神。
她低头看案上堆着的豆腐,嫩得能照见人影,刀工细得像春天的雨丝,这是今早天没亮就开始切的,切坏了三板豆腐才成。
前堂突然传来铜锣响。
小王掀着门帘跑进来,额角挂着汗:"刘掌柜说李大人到了!
还有城南布庄的周老爷,城西米行的孙娘子,都捧着礼在门口候着呢!"
宋知夏深吸口气,把帕子塞进袖中。
她理了理月白衫子,袖口沾着点豆沫,却舍不得擦——这是她的底气。
转身时撞翻了半盏豆浆,浅黄的液体漫过青砖缝,像极了那年她在巷口支豆腐摊时,豆浆泼在青石板上的模样。
"上第一道菜!"陈师傅扯着嗓子喊。
前堂霎时静了。
白玉盘托着翡翠色的羹,文思豆腐丝在汤里浮着,像云絮落进春溪。
李大人举着银匙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碗底——那里用豆腐雕着极小的"知"字,是宋知夏昨夜亲手刻的。
"好刀工。"李大人吹了吹羹,浅尝一口,眉峰渐渐展开,"豆香裹着菌子鲜,这汤头熬了至少三个时辰?"
陈师傅在后厨擦汗,听见这话笑得眼角褶子都堆起来:"李大人好舌头!
菌子是娘子托人从山里采的,熬汤的骨头是今早现宰的猪筒骨,要不是娘子说'慢工出细活',咱哪敢这么耗时辰。"
第二道菜是"雪映红梅"。
嫩豆腐压成方砖,中间嵌着蜜渍山楂,浇上冰镇过的桂花蜜,红与白在青瓷碟里撞出春的颜色。
孙娘子咬了一口,喉间发出轻叹:"这豆腐怎么比我家那小孙女儿的脸还软?"
"孙娘子有所不知,"刘掌柜站在廊下,摇着折扇笑,"宋娘子的豆腐用的是青河县头茬黄豆,泡豆要选寅时的井水,点浆用的是自家腌菜的酸浆水——您尝着这股子清冽,是豆子里的清气没散呢。"
宋知夏躲在廊柱后听着,耳尖发烫。
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得手脚发软,可看着宾客们眼睛发亮的模样,突然想起前世做美食博主时,镜头前第一百万次试菜的夜晚——那时她也这样,躲在镜头外看弹幕刷屏"好想吃",心跳得像打鼓。
"第三道!凤凰涅槃!"
小王的嗓门儿拔高了三分。
陈师傅捧着红泥炉出来,炉上搁着个粗陶瓮,盖子一掀,热气"轰"地窜起来。
待雾气散了些,众人便看见瓮里卧着只金红的凤凰——是豆腐雕的,周身浇了焦糖色的卤汁,翅膀尖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红椒末,真像浴火重生的模样。
李大人筷子刚碰到凤凰的尾羽,那"羽毛"就碎在碗里,软得能抿化。
他嚼了两下,突然放下筷子:"宋娘子,这道菜里有股子苦味儿?"
前堂霎时静了。
宋知夏攥紧袖中的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知道这苦味儿从哪儿来,是今早陈师傅执意要加的陈皮,说"甜得腻了,得有点回甘"。
"李大人好味觉。"宋知夏从廊柱后走出来,裙角扫过青砖,"这是十年的新会陈皮,和卤汁同熬了三个时辰。
苦是苦,可您再嚼嚼?"
李大人半信半疑又尝了一口。
他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拍案笑起来:"妙!
苦过之后,豆香混着陈皮香直往嗓子眼里钻,倒像人生——先挨点磋磨,后头的甜才更扎实!"
满堂彩声炸响。
孙娘子举着酒杯站起来:"宋娘子这手艺,该让宫里的御厨也来学学!"周老爷跟着附和:"明日我就让我家那混小子来知味斋订十板豆腐,给我孙女儿做零嘴儿!"
宋知夏望着满厅红光,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司徒景。
他站在角落,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眉眼弯得像月牙——这是她第一次在正经场合见他笑,不像从前谈生意时藏着算计,倒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慢着!"
一声暴喝惊得酒盏叮当。
穿玄色侍卫服的男人撞开前堂门,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当啷"碎了半块。
他举着一卷黄纸,纸角沾着泥,喊得脖子通红:"宋知夏的豆腐有毒!
这是太医院的验毒单,您瞧这红点子——"
满厅宾客的笑僵在脸上。
孙娘子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浸开,像滩血。
宋知夏的心跳得要撞出喉咙。
她望着那卷黄纸,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后巷看见的墨绿裙角——赵明珠房里的丫鬟,最爱穿墨绿裙子。
"大人您瞧!"侍卫把黄纸拍到李大人案上,"这豆腐里掺了明矾!
吃多了要坏脑子的!"
李大人皱着眉展开纸卷。
宋知夏看见他的指尖在发抖,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却被司徒景抢了先。
"这位官差是哪个衙门的?"司徒景从角落走出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可眼里像结了冰,"太医院的验毒单该用朱笔写,盖着太医院的印。
您这张......"他指尖划过纸角,"墨还没干呢,印泥倒是新的——倒像是现刻的假印。"
侍卫的脸"刷"地白了。
他后退两步,撞翻了条凳,声音发虚:"我、我是临安府的......"
"临安府的公差?"刘掌柜突然冷笑,"我刚还见张都头在前厅陪李大人呢,您这腰牌......"他凑过去看,"怎么是铜的?
临安府公差腰牌都是鎏金的。"
宋知夏望着这一切,突然笑了。
她从袖中摸出个青布包,打开来是三卷盖着朱红大印的纸——那是她托司徒景找江南道最有名的药铺"济仁堂"做的检测,从豆子到豆腐,连酸浆水都查了个遍。
"各位东家,"她举着检测报告,声音清亮得像铜钟,"我宋知夏卖豆腐半年,从巷口小摊到如今的工坊,每板豆腐都称过斤两,每锅豆浆都尝过滋味。
要是真有毒,我第一个吃给各位看!"
她抄起案上的凤凰涅槃,当着众人的面咬了一大口。
豆腐在嘴里化了,陈皮的苦混着豆香,直往鼻尖钻。
李大人突然站起来,把侍卫的假验毒单揉成一团。
他拍了拍宋知夏的肩,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直落:"宋娘子这豆腐,我李某人吃了半辈子官饭,头回吃得这么踏实!
明日我就上知府那儿递帖子,说青河县出了位'豆腐圣手'!"
满堂掌声如雷。
孙娘子抹着眼泪抓住宋知夏的手:"我就说宋娘子不是那号人!
上回我家小孙女儿摔了,还是她送的伤药呢!"周老爷拍着桌子喊:"小王!
给宋娘子上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司徒景站在人群外,望着宋知夏被围在中间的模样,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方帕子——帕角的"景"字被汗浸得有些模糊,倒像他此刻的心跳,乱得没了章法。
待宾客散尽,已是月上柳梢。
宋知夏站在醉仙楼门口,望着街对面知味斋的灯笼,红得像团火。
风卷着豆香飘过来,混着隔壁茶铺的评弹声,她突然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转头,只看见道墨绿的影子闪过街角,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娘子?"陈师傅从楼里出来,手里捧着个食盒,"这是李大人让我给您留的凤凰涅槃,说'得让宋娘子尝尝自己的手艺'。"
宋知夏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底的温热。
她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突然想起今早司徒景说的话:"这豆腐宴,是块敲门砖。"
可此刻她望着满街亮起来的灯笼,突然觉得——这哪是敲门砖?
这是把火,要烧红临安的天,烧得那些躲在阴处的人,再没地方藏。
墙角的影子又动了动。
赵明珠攥着帕子,帕子里裹着半块碎瓷片,扎得掌心渗出血来。
她望着宋知夏被众人簇拥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宋知夏不是要当凤凰么?
那她就做那把火,烧得更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