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宋知夏还在账房核对着这个月的黄豆进项。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窗纸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王,鞋跟蹭着青石板跑出火星子,撞开木门时带翻了墙角的酱菜坛,腌萝卜滚了一地。
“掌柜!”小王额头沾着汗,发梢湿漉漉黏在额角,“后巷槐树底下蹲了个人,打一更天就盯着咱们作坊的烟囱!我端夜茶去醉仙楼时,那人还往咱们晒豆渣的竹匾里瞄——”
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从内室转出来的司徒景,喉结动了动,“景……景公子也在?”
宋知夏放下算盘,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
她记得三日前司徒景在她耳边说的话:“豆腐宴这场火,要烧得阴沟里的耗子坐不住。”
此刻窗外的月光漏进窗棂,在司徒景腰间玉佩上割出冷光,正应了他当时眼底那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可见着那人模样?”司徒景端起茶盏,茶烟漫过他眼尾,“穿青布短打?还是绸子衫子?”
小王搓着围裙角:“瞧不太真切……像是赵记米行的帮工?可赵四那混球上月赌输了钱,被他东家打断过左腿,方才那人走路倒利落得很。”
宋知夏突然想起今早去城隍庙时,街角茶棚里飘来的半句闲言:“知味斋的生意都被宋家抢光了,刘老板昨儿个摔了三个茶碗。”
她指尖抵着算盘,指甲在木纹里压出白印——醉仙楼虽与她合作,但临安城做豆腐生意的,明里暗里盯着的可不止一家。
“去把张护院喊来。”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让他带两个伙计,在后巷蹲守。小王你明儿个装成送豆浆的,绕去知味斋门口晃,看他们账房是不是多了生面孔。”
司徒景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桌沿:“再让陈师傅把新研发的蟹粉豆腐方子收进铁匣,钥匙你收着。”他抬眼时眸色深了些,“要引蛇,总得先摆盘饵。”
第二日卯时三刻,豆浆的甜香刚漫过青石板。
小王挎着竹篮往知味斋走,竹篮里的青瓷碗叮当作响——碗底压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冻豆腐需用腊月雪水浸泡”,是宋知夏故意让学徒抄错的步骤。
他刚拐过街角,就见着赵四蹲在知味斋门墩上啃炊饼。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左脚却不自然地往外撇——哪是腿伤好了?
分明是装的。
小王脚步顿了顿,故意提高嗓门跟隔壁糖画摊的老张头搭话:“张叔您说奇不奇?宋掌柜昨儿个跟我说,这冻豆腐要拿雪水发才嫩,可咱们江南腊月哪来的雪?”
赵四啃炊饼的动作停了。
他喉结动了动,装作系鞋带蹲下去,耳朵却竖得像只警觉的狗。
小王余光瞥见他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那是作坊后巷青石板缝里才有的青苔泥。
未时三刻,宋知夏在作坊里磨着新收的黄豆。
石磨转得慢,豆渣顺着磨盘往下淌,她却听见前堂传来张护院的闷喝:“往哪跑!”
等她赶到时,赵四正被两个护院按在地上,怀里的草纸散了一地。
他鬓角沾着草屑,脖子上有道抓痕,见着宋知夏就嚎:“我就是好奇!真没别的——”
“好奇到翻作坊的垃圾桶?”司徒景从廊下转出来,手里捏着半块碎瓷片,“这是今早陈师傅摔碎的茶碗,怎么会在你鞋底?”
赵四的脸瞬间白了。
他盯着那片瓷片,突然泄了气:“是……是知味斋的刘二掌柜让我来的。他说只要探着宋家冻豆腐的方子,就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宋知夏蹲下来,指尖戳了戳他怀里的草纸,“你倒说说,这雪水发豆腐的法子,值五两么?”
赵四浑身发抖:“我、我哪知道是假的!刘二掌柜说你们抢了他三成的生意,连李大人的寿宴都订了你们的豆腐宴……他说要是再不想办法,知味斋就要关张了!”
司徒景蹲下来,温声问:“刘二掌柜可还说了旁的?”
他语气像在哄孩子,可指节却扣住赵四手腕的麻筋,疼得那人额头直冒冷汗,“比如,除了偷方子,还有没有旁的招?”
“有!”赵四倒豆子似的往外吐,“他说要是偷不着,就让人往你们黄豆里掺石子,或者……或者在井里投点巴豆粉,让吃了豆腐的人闹肚子……”
宋知夏直起身子,袖中手攥得发疼。
她想起上个月孙娘子说孙子吃了别家豆腐拉肚,想起今早李大人派人来说要把豆腐宴推广到知府——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在暗处使绊子。
“送官吧。”她转身对张护院道,“让他把话原原本本说给县太爷听。”
“且慢。”司徒景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角的“景”字被汗浸得发皱,“赵四,你可愿戴罪立功?”
赵四像抓住救命稻草:“愿!我什么都愿!”
“明晚亥时,去知味斋后巷,跟刘二掌柜说……”司徒景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末了拍了拍他肩膀,“若说得一字不差,我便让县太爷从轻发落。”
夜色渐深时,宋知夏站在作坊门口。
晚风卷着豆香往巷子里钻,她望着知味斋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笼,想起赵四供词里那句“刘二掌柜背后还有人”。
“在想什么?”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夜露的凉。
“想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宋知夏转身,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卷纸角——是赵四的供状。
月光落在他眉峰上,把那抹算计的光收进眼底,“不过……既然他们要斗,那便奉陪到底。”
司徒景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木簪:“我让人在黄豆栈房加了护院,又跟城外王老汉签了三年的供货契。明儿个,再让陈师傅教几个学徒做豆腐雕花——”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作坊墙角的阴影。
那里,一片墨绿的裙角刚闪过砖墙。
宋知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来得及捕捉到半片绣着缠枝莲的帕子,被风卷着飘上屋檐。
她攥紧了袖中那把从赵四身上搜出的碎瓷片,凉意透过帕子渗进掌心——这暗潮,才刚刚翻起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