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灰裹着豆腥气往喉咙里钻，宋知夏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暗格里空间逼仄，司徒景的肩窝正好抵着她后颈，能清晰感觉到他隔着粗布衣裳的体温——像块暖玉，凉而不冰，在这阴湿的旧仓里竟生出几分安定。
"胡三那孙子，上个月在我豆铺门口撒过粪。"她压低声音，气音擦过司徒景耳垂。
门外脚步声停在粮堆前，有人用刀背敲了敲麻包，"吱呀"一声，麻袋被划开道口子，霉豆骨碌碌滚出来，"头儿，这堆都是坏的。""废话！"
另一个沙哑嗓音响起，"赵爷要的是那小娘子的豆腐方子，郑管家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本。"
宋知夏的手指在账册上蜷得更紧。
三日前她在醉仙楼试做蟹粉豆腐，被隔壁雅间的赵家女眷撞见过调汁手法，原以为只是寻常窥探，如今想来，怕是早盯上了她改良的酸浆点卤法子。
"往里头搜。"胡三的声音突然近了。
暗格的木板缝里漏进一线光，照见司徒景紧抿的唇。
他轻轻抽回抵着宋知夏后腰的手，摸到腰间短刀的刀柄——那是林羽今早新磨的，刀鞘还沾着磨刀石的清苦味。
"景哥哥，"宋知夏突然拽了拽他袖口，"左边第三块砖松的。"她记得方才司徒景翻账册时，墙角那排砖有块凹进去半寸。
两人同时侧过身，司徒景先挤出去半条腿，反手扣住她手腕，霉灰扑簌簌落进她衣领，痒得人发颤。
"这儿有动静！"
刀尖挑开暗格木板的声响几乎要刺穿耳膜。
宋知夏被司徒景护在身后，短刀出鞘的清鸣混着胡三的尖叫："抓住那女的！
方子在她身上！"七八个黑衣人从阴影里扑出来，刀光映着墙上霉斑，像群饿了三月的野狗。
司徒景的刀挡开迎面劈来的朴刀，腕骨震得发麻。
他余光瞥见宋知夏退到粮堆边，抄起半块碎砖砸向左边那人——那是他教她的，对付围攻要先破一侧。"往门口跑！"他低喝一声，反手刺中右边黑衣人手腕，血珠溅在霉豆上，红得扎眼。
宋知夏的鞋跟卡在砖缝里，差点栽进粮堆。
她踉跄着扶住麻包，怀里的账册硌得肋骨生疼——这是能送赵郑两家下大狱的东西，比命还金贵。
背后风声骤起，她本能地低头，一柄刀擦着发顶砍在麻包上，霉豆如暴雨倾泻，迷了黑衣人眼睛。
"走！"司徒景拽住她胳膊，两人撞开破门冲进夜色。
旧仓外的槐树投下浓荫，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笃笃"声，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起来。
宋知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撞进客栈后院的柴房，才敢扶着门框喘气——司徒景的手背划了道血口子，她的右臂也擦破块皮，血珠渗出来，在月光下像颗颗红豆。
"疼么？"司徒景摸出帕子要给她包扎，指尖却先碰了碰她伤口周围，"林羽备了金疮药在我房里。"
他声音发哑，不知是跑累了还是急的，"方才若我再快些——""不是你的错。"
宋知夏按住他动作，帕子上沾着他的血，带着铁锈味，"是我非得要来，你...你该骂我任性的。"
司徒景突然笑了，借着月光能看见他眼尾发红："我骂过你么？"
他替她系好帕子，结打得松松的，"三年前在扬州，我见着个小娘子蹲在码头啃冷馒头，有人撞翻她的竹篮，黄豆滚了一地，她蹲下去捡，眼泪掉在豆上，倒把黄豆洗得更亮了。"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银簪，"那时候我就想，这姑娘要是被人欺负了，我得帮她捡一辈子黄豆。"
宋知夏的耳朵发烫。
她别过脸去看柴房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账册上，那些墨迹在暗夜里泛着冷光。"明日去县衙。"
她攥紧账册，"周县令虽和赵家有旧，但他去年修河坝亏空了库银，我让人查过，郑府往他私宅送过三车绸缎。"
司徒景挑眉："何时查的？"
"你教我的，"宋知夏歪头笑，"要打蛇，先揪七寸。"
第二日卯时三刻，青河县衙的朱漆大门刚打开，宋知夏便捧着漆木匣跨了进去。
周县令正坐在公案后喝茶，见着她先是一怔，继而沉下脸："宋娘子，昨日赵家说你豆铺用霉豆——""霉豆在城北旧仓。"
宋知夏掀开匣盖，账册最上面一页摊开，"赵记豆行送霉豆五百石，抵郑府粮银三千两，周大人不妨看看这墨印，可是郑府的？"
周县令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
他伸手去翻账册，指尖抖得厉害，刚碰到纸页又缩回来，像碰着烧红的炭。
"大人莫急。"司徒景从袖中摸出另一叠纸，"这是扬州粮栈的出货单，赵家用霉豆换好豆的记录，陈公子派了人守着栈房，此刻该到城门口了。"
衙门外突然传来喧哗。
宋知夏掀帘望去，二十几个地痞举着"毒豆腐害人"的木牌，为首的是赵明珠的贴身仆人王二。
她早让林羽买通了城南药铺的孙大夫，此刻孙大夫正举着一叠纸挤到前头："宋娘子的豆腐我验过，豆汁清醇，无霉无虫！"
司徒景的护卫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王二刚要挥拳头，被林羽用算盘柄敲中手腕，疼得直抽冷气。
周县令望着窗外混乱，又看看案上账册，突然拔高声音："来人！
把这些闹事的拿下！"他转向宋知夏，堆起笑来，"宋娘子，这账册...本县即刻派人呈给知府大人。"
日头升到头顶时，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遍青河县。
茶棚里的老秀才拍着桌子："赵郑两家拿霉豆充官粮，这是要饿死百姓！""宋娘子可真是菩萨心肠！"
卖菜的阿婆抹着眼泪，"上月我孙子馋她的豆腐，她多给了半块，说小孩吃豆腐长个子。"
宋知夏站在客栈二楼，望着街上议论的人群。
司徒景端着药碗过来，药香混着楼下飘来的豆香，倒比任何香料都好闻。"明日该去醉仙楼送豆腐了。"
她接过药碗，"王老板今早派人来说，要给我留最显眼的柜台。"
"不止。"司徒景望着她发亮的眼睛，"陈公子的信鸽刚到，说苏州有粮商想订你的冻豆腐，杭州的绣娘要拿你的豆腐宴当喜宴。"
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你看，这青河县的天，要晴了。"
宋知夏望着远处飘起的豆腐坊幌子，突然想起昨日旧仓里，两人叠在霉墙上的影子。
那时她以为是豆苗，此刻才明白——那是两棵缠在一起的树，根须扎进泥里，终要长成遮天蔽日的模样。
楼下突然传来欢呼声，有人喊："宋娘子！宋娘子！"
她探身望去，几个孩童举着豆腐串跑过，豆香裹着笑声撞进窗来。
司徒景的手悄悄覆上她手背，温度比昨日旧仓里更暖。
而此刻，在城南破庙里，赵明珠捏着被撕成碎片的家书，指甲几乎戳进掌心。
墙角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见她脸上未干的泪："宋知夏...你以为赢了？"
她抓起案上的毒粉，"我赵家的人，从来不死在阴沟里。"
风卷着碎纸从门缝钻进来，掠过她脚边，像极了那日旧仓里，被踩碎的霉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