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绕过街角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工坊门口挂的"宋记豆坊"幌子哗啦啦翻卷。
她攥着那半粒霉豆的手心里沁出薄汗——今早新厨娘洗青菜时，菜叶上沾的霉豆颜色，和方才在米行听黄老板嚼舌根时，他袖角蹭到的豆屑竟一般无二。
"娘子！"磨房里传来王师傅的粗嗓子，"您快来看！"
宋知夏掀开门帘的动作顿了顿，竹帘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磨房里，王师傅正蹲在石磨旁，手里举着个破了洞的豆筛子："昨儿收工还好好的，今早起就成这样了。
筛眼儿被人拿钉子捅的，您瞧这豁口——"他指尖划过筛网边缘，"新茬儿都没褪呢。"
宋知夏蹲下身，指腹轻轻抚过筛网上的破洞。
筛子是用细竹篾编的，原本该光滑的断口处却扎手，分明是夜里趁人不注意动的手脚。
她抬眼扫过磨房角落的豆堆，随手抓了把黑豆在掌心："王伯，这是今晨新磨的？"
"可不是。"王师傅搓了搓沾着豆粉的手，"刘大姐天没亮就去接货，说是赵大叔的船早到了半个时辰。"他话音未落，宋知夏突然捏紧了手里的黑豆。
那些本该油亮饱满的豆子，此刻竟有小半颗泛着灰，捏起来软塌塌的，指缝间还簌簌往下掉碎皮。
她又抓了几把，越抓眉头皱得越紧——这哪是从前赵大叔送的"黑珍珠"？
分明是掺了陈豆的次货。
"刘大姐！"宋知夏提高了声音，转身往账房走。
刘大姐正趴在案前拨算盘，听见唤声抬头，鬓角的银簪晃了晃："娘子，今晨的账......"
"先别算账。"宋知夏把手里的黑豆"哗啦"倒在算盘上，"这是今早进的货？"
刘大姐的手指在算盘珠上顿住，瞳孔微微收缩。
她凑近看了看，又拈起一颗放在嘴里咬，眉头渐渐拧成了结："不对啊，赵大叔从前送的豆子咬着是脆的，这......"她吐掉豆壳，"软趴趴的，像在库房里捂了半年。"
"最近几批都是这样？"
"就这三回。"刘大姐扯了扯围裙角，"头回我还当是路上着了潮，可上回我特意跟着验了货，赵大叔说船在码头上多停了两日......"她突然住了嘴，喉结动了动，"娘子，该不会是......"
"去赵大叔家。"宋知夏扯过搭在椅背上的靛青夹袄，"现在。"
赵大叔的家在西河沿，两间土坯房，院门口的老槐树落了半树枯叶。
宋知夏敲门时，门里好半天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条缝，赵大叔探出头来，眼尾的皱纹堆成乱麻："宋娘子？
您咋来了......"
"进来坐。"宋知夏挤进门，一眼看见堂屋桌上摆着半块发黑的锅盔，墙根还靠着根带泥的木棍——那木棍上的裂痕，和她在工坊豆筛上看到的破洞竟有几分相似。
赵大叔搓着皴裂的手，往灶间挪："我给您烧水......"
"赵大叔。"宋知夏按住他的胳膊，"您从前送的豆子，比这好十倍。"她从袖中摸出那半粒霉豆，"上回您说船在码头多停两日，可这豆子不是潮了，是捂了霉。"
赵大叔的手猛地抖起来，锅铲"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捡，背对着宋知夏闷声说："宋娘子，我......我也是没法子。"
"黄老板？"
赵大叔的肩膀一震。
他直起腰，眼角泛着红："上月十五，我去东市卖余粮，被黄老板截在巷子里。
他说......"他喉结滚动，"说我要是再给宋记供好豆子，就让我儿子在码头上干不成搬运工。
我那娃才娶了媳妇，要是丢了活计......"他突然捂住脸，"宋娘子，我对不住您，可我就这么个儿子......"
宋知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今早黄老板站在米行门口，拍着胖商贩肩膀说"断小本买卖生路"时的笑脸，想起那穿黑斗篷的人说"后院起火"的警告，所有线索在脑子里串成一条线——黄老板明着挑动商户，暗里威胁供应商，还要往她工坊里塞细作。
"赵大叔。"她蹲下来，与他平视，"您儿子在哪个码头？
明儿我让司徒家的船去接他，工钱比现在多两成。"见赵大叔抬头，她又笑，"您照常给我送货，不过从明儿起，货船改走北河湾，司徒家的暗卫会在码头候着。"
赵大叔的手慢慢放下，眼里有水光在晃："宋娘子，您......"
"我宋知夏的生意，容不得人踩。"她站起身，拍了拍赵大叔的肩，"但我宋知夏的朋友，也容不得人欺负。"
回到工坊时，日头已偏西。
宋知夏站在院门口，望着工人们在磨房、灶间穿梭的身影，突然提高声音："大伙儿都来前院！"
二十几个工人围过来，小张搓着沾豆粉的手，刘大姐抱着账本，王师傅扛着那破豆筛。
宋知夏扫过众人，目光在新招的厨娘脸上顿了顿——那厨娘正低头绞着围裙，脚尖不自然地往墙角挪。
"今儿说两件事。"她声音清亮，"头一件，往后进豆由刘大姐和小赵一起验，每批货都要过三关：看颜色、捏软硬、咬脆度。"她指了指王师傅手里的破筛子，"第二件，工坊里进了老鼠。"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小张攥紧了拳头："谁？老子去揪出来！"
"别急。"宋知夏按住他的胳膊，"老鼠偷的不是钱，是咱们的饭碗。"她扫过那厨娘，对方的脸色已经煞白，"但老鼠再精，也斗不过猫。
从今儿起，王伯带五个伙计轮班守夜，后墙加道木栅；刘大姐管账，多记两本暗账；小赵跟我去研发新豆方——"她突然笑了，"就算没黑豆，咱们也能做出让老客们舔碗的豆腐。"
散会后，宋知夏回到账房，案头不知何时多了封牛皮纸信。
她拆开，一行歪斜的字迹刺进眼里："黄狗三日后亥时烧豆坊，莫信灶下火。"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