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宋知夏推开账房的门,廊下的铜盆里还浮着司徒景未洗的帕子。
她捏了捏发酸的后颈,听见前院传来石磨转动的吱呀声——往常这时候,磨豆的伙计该开始备早工了,今日却静得反常。
"夏娘子!"陈七裹着粗布短打从角门钻进来,额角挂着汗珠,"您交代的事,我都盯着呢。
今早送豆的车刚进仓,我瞅着那几个麻包颜色不对。"他搓了搓手,掌心沾着些土黄色粉末,"比咱们平常收的黄豆暗,摸着还有股子霉味。"
宋知夏的指尖在门框上轻轻一叩。
她记得昨日查账时,这批黄豆是三天前从城南货栈进的,可寻常新豆该是浅黄透亮,像浸了蜜的琥珀。
她快步走向仓库,木屐踩过砖缝里的青苔,凉意顺着袜底往上钻。
仓库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十几个麻包码成齐腰高的垛子。
宋知夏扯断草绳,伸手抓起一把黄豆,指腹刚触到豆粒就皱起眉——豆身潮得发黏,凑近鼻尖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司徒景。"她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子。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指节叩了叩麻包:"这批货的票据我看过,经手人是刘二。"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契纸,"半年前郑痞办秋茶会,刘二替他送过三车霉米,后来被米行联合拒收,还是冯先生出面压下的。"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那半枚碎玉,想起作坊灶房里突然熄灭的灶火——原来郑痞的手早伸到了最根基的地方。"陈七,"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司徒景的衣襟,"你扮成收山货的,跟着刘二的车走。
他若去见冯先生,记清时辰、地点,连他们说的每句话都给我扒下来。"
陈七用力点头,短打的布扣蹭得脖子发红:"我这就去!
昨儿我家娃还说想吃您做的豆腐脑,我定给您把尾巴揪回来!"他跑出院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仓库里的麻包簌簌作响。
日头爬过青瓦时,宋知夏在作坊后巷的竹椅上坐定。
她面前摆着新磨的豆浆,表面浮着层奶白的泡沫,可她盯着碗里的倒影,看见的却是刘二缩着脖子往茶棚里钻的模样——陈七方才捎信说,刘二在西市福来茶铺见了冯先生,两人关着雅间门说了半个时辰。
"夏娘子,赵兄弟来了。"小丫鬟掀起竹帘,小赵穿着月白缎子马褂跨进来,腰间挂着个雕花竹筒,"您要的东西,我都备齐了。"他拍了拍竹筒,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刘二那老财迷,我一说要订五百石黄豆,他眼睛都亮了,这不,连冯先生给的价码都抖出来了。"
宋知夏接过竹筒,拔开木塞,里面滚出几枚染了朱砂的豆子——这是小赵做的记号。
她捏起一枚放在掌心,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豆身上的红痕像道血线:"他还说什么?"
"说冯先生许了他三成回扣,"小赵搓了搓手,声音压得极低,"还说'那批带药的豆子得赶紧送,等宋记的豆腐出了事,咱们就该收网了'。"他咽了口唾沫,"夏娘子,我录的时候手都抖,可那老东西说得太露骨,我...我都记在竹筒里了。"
宋知夏的指节捏得发白。
她想起上个月作坊里突然病死的大黄狗,想起前两日伙计们说"豆浆煮不浓"的抱怨——原来不是火候的问题,是豆子里掺了药!
"去请张郎中。"她霍然起身,木椅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把仓库里那批黄豆都搬去医馆,我要他当面验。"
张郎中的药铺飘着浓烈的艾草味。
宋知夏站在柜台前,看他用银簪挑了粒黄豆,放进石臼里研磨。
黄色的浆汁混着药末,在白瓷盘里慢慢变成诡异的青紫色。
"这是马钱子碱。"张郎中的银须抖了抖,"微量能提神,多了能要命。"他抬头时目光如刀,"宋娘子,你作坊里的伙计要是天天吃这豆子做的豆腐...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就要口吐白沫而亡。"
宋知夏只觉后颈发凉。
她想起昨日在陈七家,那小娃娃攥着她手指咯咯笑的模样——若这毒真的渗进豆腐里,该有多少这样的小娃娃,要变成冰冷的尸体?
"景哥哥。"她转身时撞进一片温热的怀抱,司徒景的手覆在她发顶,"我让人去抄了刘二的家,他床底下还藏着半袋毒豆,跟仓库里的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冯先生今早回了郑府,郑痞昨夜让人往马厩里送了三车草料——他们怕了。"
宋知夏仰头看他,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眉峰,将那抹冷硬的棱角融成暖玉。
她摸出袖中的竹筒,轻轻放在案上:"这些证据,够送郑痞下大牢了么?"
司徒景捡起竹筒,指腹摩挲着筒身上的刻痕:"不够。"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藏着锋芒,"但加上我昨夜让人截的郑府密信,加上刘二画押的供状,加上张郎中的验毒单...足够让他连祖坟都被刨了。"
宋知夏的手指绞紧了袖口。
她想起被退婚那日,站在祠堂里听着"克夫"的骂声;想起第一次支起豆腐摊,被地痞掀了木桌;想起作坊被烧时,她蹲在灰烬里捡出半块未化的豆干——那些日子的苦,原来都是为了今日,能站在这里,把刀捅进敌人的心脏。
"上报朝廷。"她的声音轻,却像铁钉钉进木头,"请钦差来。"
司徒景的目光沉了沉,随即又软下来:"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去了京城。"他将竹筒收进怀里,"夏夏,你说过要让豆腐香飘天下。"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先让这毒,见一见天日。"
药铺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宋知夏透过窗纸,看见两匹枣红马停在巷口,马上的人穿着玄色官服,腰间的金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该来的,要来了。"司徒景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银镯子传到她腕间,"咱们的局,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