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官服的钦差翻身下马,他抬眼扫过两人,声音像敲在铜盆上:"宋娘子,司徒小爷,随本使去公堂。"
公堂的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宋知夏的绣鞋踩上去,仿佛能蒸出薄汗。
她望着堂下跪着的刘二——那曾是作坊里最勤快的磨豆伙计,此刻缩成一团,后颈的汗把粗布衣领浸得透湿。
"刘二,你且说说,仓库里的毒豆从何而来?"钦差将惊堂木拍得山响。
刘二的牙齿打战,目光扫过堂前摆着的半袋黄豆、染着青紫色的验毒盘,还有司徒景让人连夜抄家搜出的十两银票——那是郑府账房的专用票子,票角还盖着"郑记"朱印。
他突然伏地痛哭,声音里带着尿骚味:"是冯先生...冯先生给的钱,说往豆子里掺马钱子粉,每斤加五文。
小的...小的家有老母要治痨病,实在是鬼迷心窍啊!"
宋知夏望着他颤抖的肩头,喉间泛起苦意。
三个月前这汉子还笑着帮她搬石磨,说要攒钱给闺女买头花。
她攥紧袖中帕子,帕角绣的豆腐花被指甲掐出褶皱——原来这世上最毒的从来不是马钱子,是人心的贪。
"带冯先生。"钦差挥了挥手。
冯先生被押上来时还端着谋士的架子,青衫虽皱却纹丝不乱,只是眼尾跳得厉害。
他扫了眼刘二,又瞥向宋知夏,忽然冷笑:"本是你们作坊自己管不好豆子,倒来攀咬郑公子?
这供词...怕是屈打成招吧?"
司徒景忽然上前半步,袖中滑出一卷纸帛。
他展开时,宋知夏看见上面是熟悉的郑府密信字迹:"速办,莫留活口。"末尾的朱砂印泥还带着潮气——分明是昨夜截下的那封。"冯先生,郑公子让你'办干净'的,是作坊里吃毒豆腐的百姓,还是刘二?"他声音轻得像春夜的风,却刮得冯先生面如死灰。
公堂里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
冯先生的喉结动了动,青衫下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终于泄了气:"是郑公子...他说宋娘子的豆腐抢了郑家生意,要断她的根。"他抬头时眼里泛着红,"小的只是按主子吩咐办事,求大人开恩!"
"开恩?"宋知夏向前一步,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可知那些吃毒豆腐的百姓?
陈七家的小娃才三岁,昨天还攥着我的手喊'姨姨'。"她想起那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指,想起张郎中说的"三个月丧命",眼眶陡然发热,"你们图的是银钱,毁的是人命!"
钦差的惊堂木再次落下,震得堂下浮灰乱舞:"传郑痞。"
郑痞被带进来时还穿着湖蓝缎子衫,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可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此刻白得像作坊里的嫩豆腐。
他扫过满地证据,突然扑向冯先生:"你这狗东西!
谁让你乱说话的?"
"郑公子,您给的三十车草料还在马厩里呢。"司徒景的声音里浮起笑意,"您怕作坊里的毒发太快惹人怀疑,特意让人送草料去...好让那些吃毒豆腐的人,死得像得瘟病?"
郑痞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砖上。
他望着宋知夏,眼里的狠劲褪成慌乱:"宋娘子,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求你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宋知夏想起作坊被烧时,她蹲在灰烬里捡豆干的模样;想起被退婚那日,祠堂里"克夫"的骂声像刀子;想起第一次支豆腐摊,地痞掀翻木桌时溅在裙角的豆浆——那些苦水在心里滚了十年,此刻终于化成一把火,"郑公子,你当初下毒手时,可曾想过给我留半分活路?"
钦差的判词来得很快。
日头西斜时,郑痞被铁链锁着押出公堂,他的湖蓝衫角拖在地上,沾了一路泥。
宋知夏站在阶前,看差役将"郑记"的牌匾从街角摘下,木牌落地时发出闷响,像压在她心口十年的石头终于碎了。
"夏夏。"司徒景的手覆上她后背,"去作坊看看?"
作坊的青瓦顶在暮色里泛着暖光,院门口排着长队,都是来买豆腐的百姓。
陈七的小闺女举着半块豆腐跑过来,豆香混着孩子的笑声撞进宋知夏怀里:"姨姨,娘说你是大英雄!"
她蹲下身,替孩子擦掉嘴角的豆沫。
作坊里传来石磨转动的吱呀声,豆浆煮沸的香气漫出来,混着灶膛里的柴火味,是她最熟悉的烟火气。
原来这世上最痛快的事,不是把刀捅进敌人心脏,是看自己护着的人间烟火,在风里越烧越旺。
月上柳梢时,宋知夏和司徒景提着灯笼巡视作坊后巷。
青砖墙上爬满夜来香,香气里突然混进一丝陌生的草叶味。
司徒景的脚步顿住,灯笼光扫过墙角——阴影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踮脚往作坊里张望。
"谁?"宋知夏的声音冷下来。
男人猛地转身,月光照亮他脸上的刀疤。
他对视了一秒,突然拔腿就跑,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
司徒景握紧她的手,灯笼在风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起的树。
宋知夏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耳边又响起张郎中的话:"马钱子碱,微量能提神,多了能要命。"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子——那是司徒景送的定情物,此刻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风掠过耳际,送来作坊里最后一声石磨的轻响。
有些毒,见了天日;有些暗,才刚露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