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站在作坊青瓦檐下,看陈七家小闺女举着半块豆腐跑远,豆香混着孩子的笑声撞进怀里。
她替孩子擦掉嘴角豆沫时,指腹触到那点温热的湿润,像触到了十年前在灶前擦汗的自己——那时她蹲在灰烬里捡豆干,指甲缝里全是黑炭;
现在她站在新砌的青石板上,看石磨转出的豆浆在木槽里翻着白花,檐角铜铃被风撞响,叮当声里裹着此起彼伏的“来块嫩豆腐”“要两斤豆干”。
“宋娘子!”
一声尖细的吆喝穿透人潮。
宋知夏抬头,就见穿蟒纹皂靴的老太监踩着青石板过来,身后跟着四个佩刀侍卫,腰间金牌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
人群自觉让出条道,卖豆腐的阿福手一抖,刚称好的豆腐“啪”掉回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粗布裤脚。
“李公公?”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到宋知夏身侧,目光扫过太监腰间的双鱼纹拂尘,“怎的亲自到这市井里来?”
老太监甩了甩拂尘,眼尾的皱纹堆成菊花:“司徒小爷这话说的,皇上钦点的人,咱家敢不亲自来?”他转向宋知夏,尖嗓里带了几分笑意,“宋娘子,接旨吧。”
宋知夏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想起半月前呈给户部的《豆腐工坊赋税明细》,想起上月十五醉仙楼办豆腐宴时,有个穿绯色官服的大人绕着雕花豆腐转了三圈,捻着胡子直夸“巧夺天工”。
此刻她喉头发紧,却仍稳稳屈膝,素色裙角在地上铺成半朵莲:“民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公公展开明黄绢帛,声音陡然拔高,“朕闻临安宋氏女知夏,改良酸浆豆腐之法,创冻腐、腐雕诸艺,惠及百姓,妙手夺天。今值秋祭,特召宋知夏入御苑,与天下庖厨比试豆腐技艺,钦赐‘天下第一豆腐’之名。钦此。”
绢帛卷起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宋知夏鬓角碎发乱飞。
她接过李公公递来的鎏金圣旨筒,指节微微发颤——这不是简单的比试,是能让豆腐之艺登上大雅之堂的梯子,是能让“宋记”二字刻进大周朝食单的机会。
可她余光瞥见司徒景拧紧的眉,又想起前日巷口那个刀疤男人,心里的火突然烧得更旺:“民女领旨谢恩。”
“好个利落的娘子。”李公公眯眼笑,“三日后卯时三刻,御苑景明殿。咱家先把规矩说了——食材自备,但需经御膳房查验;刀具可带,需提前登记;若有帮手,限两人。”他压低声音,“听说那郑记的何秃子也报了名,娘子小心些。”
人群突然炸开一片惊呼。
宋知夏抬头,就见司徒景把李公公塞进他手里的赏银又推了回去:“公公辛苦,这点银子买盏茶喝。”李公公推拒两下便收了,带着侍卫转身时,拂尘扫过宋知夏的衣袖,留下一缕沉水香。
“夏夏。”司徒景的手覆上她攥着圣旨筒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素绢传来,“在想什么?”
“在想三日后的案板要怎么摆。”宋知夏仰头看他,眼里有光在跳,“想做道翡翠豆腐——用新收的头茬菠菜打汁,染半块嫩豆腐,雕成并蒂莲的模样。想做道金汤豆腐,用老母鸡吊三天的汤,浇在蜂窝冻腐上,汤要清得见底,味要鲜得掉眉毛。还想做……”
“够了。”司徒景低笑,指腹蹭掉她嘴角沾的豆粉,“你眼里的火,能把御苑的冰窖烧化。”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是块羊脂玉牌,“这是我让苏师傅刻的,‘御试专用’四个字,明儿让人给你送作坊去。”
宋知夏接过玉牌,触手生温。
她知道这玉牌的分量——有了它,御膳房的人见了会多几分照应,查验食材时能少几分刁难。
可还没等她道谢,作坊里突然传来刘大姐的喊:“娘子!王师傅把新磨的豆腐泼了半盆,非说要重新来!”
“来了!”宋知夏应了声,转身要跑,却被司徒景拉住手腕。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落在豆腐上的雪:“昨夜我让暗卫查了那刀疤男,是郑记从前的护院。郑痞虽关着,郑家的老东西们可没闲下。”他松开手,指节叩了叩她腕间的银镯,“这镯子内层淬了鹤顶红,碰着毒血就变紫。”
宋知夏摸了摸银镯,想起前日张郎中说的马钱子碱,心里的弦又紧了几分。
她朝司徒景点点头,转身往作坊跑,青布裙角带起一阵风,把院门口“宋记豆腐”的幌子吹得猎猎作响。
此时城西郑府的雕花厅里,郑痞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他盯着何厨师油光水滑的秃头,茶盏在掌心转得飞快:“你说宋娘子要做翡翠豆腐?”
“回公子的话,”何厨师哈着腰,刀疤在脸上扯出条蜈蚣,“小的打听着,她昨日让小赵去菜行买了二十斤头茬菠菜,又让林厨娘磨了三石嫩豆腐。”
“三石?”郑痞冷笑,茶盏“啪”砸在地上,“她当御苑是她的作坊?”他弯腰捡起碎片,锋刃割破指尖,血珠滴在青砖上像朵红梅,“你去,混进御膳房的采买队。比试那日,等她的菠菜汁调好,你往里头加半钱巴豆粉——让她的翡翠豆腐变成烂泥,让她的并蒂莲变成臭水潭!”
何厨师的秃头瞬间冒出汗:“公子,这……这要被查出来……”
“被查出来?”郑痞捏起他后颈的肥肉,“你那在沧州老家的老娘,可还等着每月的银子抓药呢。”他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丢过去,“明晚子时,西直门外破庙,有人给你送通行腰牌。”
何厨师攥着油纸包后退两步,刀疤抖得像要活过来。
他望着郑痞身后那幅“商道通途”的刺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郑老爷发迹时,也是这样捏着他爹的后颈,说“不想你娘饿肚子,就去码头搬那箱货”。
他抹了把汗,把油纸包塞进怀里:“小的遵命。”
与此同时,宋知夏的作坊里,林厨娘正把最后一点菠菜汁滤进青瓷罐。
她盯着罐里流动的翡翠色,皱着眉道:“娘子,这颜色倒是漂亮,可蒸的时候会不会褪?”
宋知夏用竹片挑起块嫩豆腐,在菠菜汁里浸了浸。
豆腐像块半透明的玉,慢慢染上浅绿,又浮出几缕奶白,像春溪里浮动的水草。
她把豆腐放进蒸笼,火舌舔着竹篾,白雾裹着豆香漫上来:“我试过了,用八十度的温水浸半柱香,颜色就能定住。等蒸透了,再淋层鸡油——油膜封着,颜色能撑到皇上动筷子。”
林厨娘凑近看,鼻尖几乎碰到蒸笼:“那刀工呢?并蒂莲要雕三瓣还是五瓣?”
“五瓣。”宋知夏抽出雕刀,在空气中虚划两下,“中间那瓣要薄些,透光;边上的要厚三分,有层次。雕完用桂花蜜抹一遍——甜丝丝的,皇上吃着高兴。”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缠在一起的树。
林厨娘突然指着案上的杏仁露:“娘子,你早上熬的杏仁露,怎么少了半盏?”
宋知夏的手顿在雕刀上。
她望着那青瓷碗里浅得可怜的杏仁露,又想起前日巷口的刀疤男,后颈泛起一层凉意。
她刚要说话,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掀起竹帘,露出半张阴影里的脸——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正是那日在巷口窥探的男人。
“林姐,把门锁上。”宋知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却紧紧攥住雕刀。
她望着竹帘外晃动的影子,听着作坊里石磨转动的吱呀声,突然笑了——有些暗,才刚露出影子;可有些光,已经烧得够旺了。
比试前一天傍晚,宋知夏和林厨娘最后一次检查案上的食材。
竹筐里的嫩豆腐泛着玉色,菠菜汁装在青瓷罐里,雕刀擦得发亮,刀面映出两人紧绷的脸。
林厨娘摸着那罐少了半盏的杏仁露,小声道:“娘子,要不咱们换种甜料?”
“不用。”宋知夏把最后一块豆腐码进木盒,“该来的总会来。”她盖上盒盖,木头上的“宋记”二字被磨得发亮,“明儿早上,咱们带着这些去御苑。”
窗外的晚霞把天空染成蜜色,像极了她第一次支豆腐摊时,豆浆煮沸后浮起的那层油皮。
宋知夏望着木盒上的“宋记”,突然想起李公公宣旨时说的“妙手夺天”——她要让大周朝的皇帝知道,这双手能磨出最嫩的豆腐,也能接住所有暗箭。
风掠过耳际,送来作坊里最后一声石磨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