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吹起她月白衫角,混着豆香的吆喝声从街角飘来:“宋记嫩豆腐——滑得能兜住月光嘞!”
她望着那排青布围裙的背影,喉间浮起一丝热意——这是她用三十七个日夜,从一口石磨、半袋黄豆里攒出来的烟火气。
“娘子!”
急促的脚步声碾碎了豆香。
张二扶着门框直喘气,额角汗珠子顺着络腮胡往下滚,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布角渗出几点暗黄粉末。
宋知夏眉峰一挑,伸手接过油布包时触到潮湿的触感:“哪里来的?”
“后巷墙根底下!”张二抹了把汗,声音发颤,“我今早倒豆渣,看见那包压在破瓦罐下头。您瞧——”
他抖开油布,几星碎木屑落出来,“包口扎着红绳,跟前日送进醉仙楼的豆腐箱绳结一个样!”
油布包里躺着半块拇指大的木牌,刻着“郑”字暗纹,边角还粘着褐色药粉。
宋知夏指尖一凉——郑家的商队令牌她见过,上月醉仙楼订五十斤豆腐,郑记粮行的伙计来抢生意,腰间就挂着这样的木牌。
“去把王师傅、刘大姐、小赵叫到账房。”她将油布包塞进袖中,声音轻得像飘在豆浆上的沫子,“让厨房煮碗姜茶给张二,他跑得急,别着了凉。”
张二愣了愣,突然弯下腰:“娘子,小的就是个挑水的,可这包...莫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做得很好。”宋知夏伸手拍了拍他发颤的后背,“能看出绳结不对,比那些蹲在账房拨算盘的机灵多了。”
账房的榆木门刚闩上,王师傅就“哐”地拍了下桌子:“郑家那起子狼心狗肺的!上月咱们接了醉仙楼的月单,郑痞那小子在酒楼门口堵我,说‘卖豆腐的也配跟皇商抢食’!”他粗黑的指节捏得发白,腕子上还留着前日搬豆筐的红印子。
刘大姐把油布包凑到鼻尖嗅了嗅,皱起眉头:“这药粉有股子酸馊味,像坏了的浆水...莫不是要往豆腐里掺?前日张婶子说她买的豆腐吃着发苦,该不会——”
“停。”
宋知夏按住桌沿,目光扫过三人,“现在不是猜的时候。王师傅,你带两个伙计去查这半月所有出货记录,尤其是醉仙楼、福来客栈这些老主顾,有没有退单或者客诉没报的;刘大姐,你去库房把所有黄豆、卤水、石膏封了,我找药铺孙大夫来验,要是真有问题,半粒都不能用;小赵,你今晚扮作货郎,去城南码头蹲郑记的粮船,他们从淮北运黄豆的船该到了,看看有没有跟咱们一样的红绳包。”
小赵摸着后颈的绒毛笑:“娘子放心,上回查赵二偷豆,我装哑巴跟了他三条街呢。”
“还有。”宋知夏从袖中抽出赵家的地契,“李管家说赵家在城西有间旧仓库,你们收拾出两间,明儿开始轮班住进去。夜里锁好门,窗台上撒点石灰,要是有动静——”她指尖敲了敲腰间的铜哨,“吹这个,我在工坊听得见。”
王师傅梗着脖子要说话,被刘大姐扯了扯袖子。
老厨娘望着宋知夏眼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道:“娘子,你也得歇会儿。昨儿为赵家的事熬到三更,今儿又——”
“我没事。”宋知夏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她极轻的叹息,“郑痞能当上皇商少主,不会只耍阴招。他要的不是砸我摊子,是断我根。”
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刚点的灯芯,“可他不知道,我这根扎在青河县的泥里,扎在张二这样的伙计手里,扎在每个蹲在摊前说‘宋娘子的豆腐嫩’的百姓心里。”
日头偏西时,宋知夏站在工坊二楼窗前,看小赵背着个破竹篓溜出后门,王师傅带着伙计搬着账本往库房去。
她摸了摸袖中发硬的油布包,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茶盏,深褐的茶渍在账本上晕开,倒像极了那日赵老爷撞柱时溅在墙上的血。
“李管家。”她扶着楼梯扶手往下喊,“去给司徒公子送个信,就说...月上柳梢头,老地方。”
晚风掀起窗纸,吹得账房的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宋知夏望着那串晃动的算珠,忽然想起司徒景昨日说的“江湖”——原来这江湖不是刀光剑影,是油布包里的药粉,是伙计们磨破的手掌,是每块豆腐里都要熬足三滚的浆水。
她低头擦着茶渍,听见楼下传来收摊的吆喝声,混着某个伙计的笑骂:“赶紧走,再晚宋娘子该揪着耳朵骂咱们懒汉了!”
月芽爬上东墙时,宋知夏摸黑出了后门。
她踩着青石板往老槐树走,鞋跟磕在砖缝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等会儿见着司徒景,得跟他说,这江湖虽险,倒比现代直播间里的弹幕热闹多了。
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蜷成一团,宋知夏刚摸到树干上那道三指宽的疤,身后就响起衣料擦过灌木的轻响。
“等很久了?”司徒景的声音裹着晚风拂来,带着惯常的清润,像春茶里浮着的茉莉。
他站在五步开外,月白直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枚墨玉虎符——那是皇商行会的信物,白天要藏在锦盒里,此刻却大大方方挂着,倒像特意要给她看。
宋知夏转身时,袖中油布包硌得手腕生疼:“郑记的动作,公子查清楚了?”
司徒景没接话,先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
月光落进瓶口,映出里面褐色粉末:“今早我让药铺孙大夫验的,是马钱子磨的粉,掺进豆浆里煮不化,吃多了会心口发闷,重则...肠穿肚烂。”
他指尖在瓶口轻轻一叩,粉末簌簌落在树根下,“张二捡的那个油布包,郑记库房里存了二十个。”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日张婶子说豆腐发苦时,她以为是卤水放多了,原来郑痞早把毒粉掺进了黄豆——他要的不是一时砸招牌,是让吃了宋记豆腐的人上吐下泻,闹得满城都说“宋娘子的豆腐克人”。
“他为何突然急了?”她盯着司徒景腰间的虎符,“上月醉仙楼的月银才到账,郑记粮行的银子该比我多十倍。”
“因为你动了他的根。”
司徒景往前走了两步,影子覆住她的鞋尖,“皇商的面子在朝,里子在商路。你用黑豆做豆腐的法子传出去,淮北豆农要改种黑豆,他从淮南运黄豆的船,明春就要空着回来。”
他突然笑了,眼尾的褶子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我派去淮北的人说,郑痞昨儿在码头摔了三个茶盏,骂你‘比官府的税吏还狠’。”
宋知夏摸出袖中的木牌,在月光下照出“郑”字暗纹:“那我便断他的根。”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尾音却像石磨碾过黄豆,“明日开始,工坊前后门加两个守夜的,库房钥匙我亲自管;让王师傅去跟各客栈签半年约,先把销路钉死;至于郑痞——”
她抬眼望进司徒景的眼睛,“他要阴的,我便阳着来。”
司徒景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宋知夏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温度,“但公子若得空,明日去醉仙楼坐坐。听说楼里新来了个厨娘,最会做豆腐羹——”她顿了顿,“要放足够的糖。”
司徒景低笑出声,笑声撞在老槐树上,惊得枝桠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明白了。”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后日是十五,皇商行会要查各铺的账。郑记在城南有间暗库,存着没上税的黄豆——”
他侧过脸,月光在他鼻梁投下阴影,“若有人能把库门钥匙送到我手里,行会的板子,够他啃半年。”
宋知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指慢慢蜷紧。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的铜哨——这是她让铁匠打的,吹起来能传半里地。
从前防的是地痞流氓,如今要防的,是皇商的刀子。
第二日卯时三刻,宋知夏站在工坊门口,看小张和小赵系紧腰间的粗布带。
小张摸着新配的铜锣,咧开嘴笑:“娘子,咱这巡夜的行头,比县太爷的衙役还精神!”
“精神顶什么用。”宋知夏敲了敲他怀里的梆子,“每更敲一次,看见穿青布衫的、背竹篓的、蹲墙根的,都给我记下来。”
她转身对刘大姐道,“黑豆豆腐的方子再抄三份,让王师傅给福来客栈、悦来酒肆各送一份——就说‘宋记的豆腐,往后只供签了半年约的’。”
刘大姐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娘子,黑豆比黄豆贵两成,这么签约要亏的。”
“亏三个月。”宋知夏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豆价、工费、客栈月销量,“等郑记的黄豆船在码头晒成豆干,淮北的豆农该排着队送黑豆上门了。那时候——”她指尖点在“利润”一栏,“咱们的价,能翻一倍。”
刘大姐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出了声:“难怪郑痞急得跳脚,娘子这哪是卖豆腐,是拿算盘抽人耳光呢。”
日头爬到头顶时,工坊里飘起浓郁的豆香。
宋知夏正蹲在灶前看豆浆滚花,小张突然撞开厨房门,额角沾着草屑:“娘子!后巷墙根蹲了个穿灰布衫的!我喊他,他拔腿就跑,被小赵截住了!”
宋知夏抄起铜哨塞进袖中,跟着小张往后巷跑。
小赵正揪着个瘦高个的后领,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手腕上系着根红绳——和前日油布包上的一模一样。
“刘二?”宋知夏认出这是郑记粮行的杂役,上月在醉仙楼门口见过,“你蹲我工坊门口做什么?”
刘二的膝盖直打颤,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我...我就是路过!”
“路过?”小赵扯了扯他的红绳,“郑记的杂役,手腕上系郑记的绳,蹲宋记的墙根——当我们是傻子?”
他从刘二怀里搜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半袋暗黄粉末,“娘子你看,跟张二捡的那个油布包里的药粉一个色!”
刘二“扑通”跪下来,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是郑公子逼我的!他说要是不往宋记的豆筐里撒药粉,就把我娘押去码头当苦力!小的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吃奶的娃,实在没法子啊!”
他抓着宋知夏的裤脚,涕泪把青布染成深灰,“他还说...等吃坏了人,就让我去衙门招供,说药粉是宋娘子给的!”
宋知夏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蹲下来,看着刘二发红的眼尾——那是长期熬夜的痕迹,和工坊里熬豆浆的伙计一个样。
原来郑痞连替死鬼都找好了,等东窗事发,她是下毒的主谋,刘二是被胁迫的苦主,官府判起来...
“起来。”她伸手把刘二拉起来,“你娘在码头?”
刘二愣住,抽抽搭搭地点头。
“小赵,去码头找李管事,说宋记要雇个烧火的老妈子,月钱比码头上多三成。”宋知夏转身对小张道,“你带刘二去账房,把他的状子写清楚——按手印的时候,让王师傅在旁边看着。”
刘二突然“哇”地哭出声,哭得比刚才更凶:“宋娘子,小的对天发誓,真没往豆筐里撒药!昨儿夜里我把药粉倒河里了,就怕害了人——”
“我信你。”宋知夏拍了拍他的后背,“但状子要写明白,是谁逼你,逼你做什么。”她转身往账房走,袖中的铜哨硌得手腕生疼,“等写完了,你跟我去见个人。”
月上柳梢时,宋知夏站在工坊二楼窗前,望着账房里跳动的烛火。
刘二的状子摊在案头,墨迹未干,红手印像朵绽开的石榴花。
她摸出怀里的虎符——那是司徒景昨夜塞给她的,说“紧要时用”。
楼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宋知夏把状子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最里层。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轻声道:“李管家,去给司徒公子送个信。就说...月上柳梢头,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