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流芳亭内。
宋知夏站在御膳房临时搭起的灶台前,指尖触到石磨冰凉的纹路时,才发现掌心沁了薄汗。
她垂眸看了眼腰间挂着的"钦办"牙牌,青铜表面还留着昨日用软布反复擦拭的细痕——这是她今夜的底气。
"宋娘子,时辰到了。"林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今日穿了玄色锦袍,腰间玉牌与御林军腰牌碰出轻响,显然是司徒景特意安排来镇场子的。
宋知夏回头时,正见他朝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脚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豆筐,那是昨夜她亲自挑的新豆,颗颗滚圆如珠,在晨光里泛着蜜色光泽。
御花园的汉白玉阶上已坐满了人。
皇帝坐在主位,龙袍金线在雾中若隐若现;左侧是三位礼部老臣作评委,右侧则是各府女眷,赵明珠正捏着帕子,眼角余光总往她这儿飘——倒比昨日在牢里见到时更白了几分。
"开始吧。"皇帝的声音像敲开了晨雾。
宋知夏挽起月白裙角,露出靛青裹腿。
她先取了半筐黄豆倒进铜盆,清水漫过豆身时,特意提高声音:"陛下,臣妇用的是青河县新收的'玉脂豆',泡足十二时辰,豆香才出得来。"
说着抄起竹筢子搅了搅,水珠溅在她腕间银镯上,"这豆子泡发后要磨三遍,头遍粗磨出浆,二遍细磨去渣,三遍......"
"宋娘子好记性。"右侧传来个尖细的女声。
赵管家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灰鼠皮坎肩搭在臂弯,手里攥着串沉香念珠,"前日在大牢里,老奴还听姑娘背《齐民要术》呢。"
他拇指摩挲着念珠,沉香混着晨露的潮气钻进人鼻腔,"就是不知,这磨三遍的浆,掺了石灰会不会更香?"
宋知夏的手顿了顿。
她抬头时,正撞进赵管家半眯的眼——那眼神像在看案板上的鱼,就等她翻白肚皮。
但她旋即低头,竹筢子搅得更急了些:"赵管家既爱听,臣妇便多说两句。"豆浆顺着磨盘缝隙流进铜锅时,她舀起一勺,"头遍浆要煮到蟹眼泡,二遍浆加酸浆点卤......"
她故意停了停,"酸浆是臣妇用陈年老坛腌的,赵管家若想尝,臣妇送您两坛?"
廊下传来细碎的笑声。
赵管家的脸白了白,指尖把念珠勒出红印,却到底没再开口。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流芳亭像被施了定身咒。
宋知夏的动作快得像戏台上的花旦——磨浆、煮浆、点卤、压模,每一步都慢着声儿解说。
当第一块嫩得能颤出水光的豆腐被托在白瓷盘里端上龙案时,皇帝的筷子刚碰到豆腐,礼部侍郎已先"啧"了一声:"这豆腐嫩得能吸溜着吃,哪像市井卖的,咬一口硌得牙疼。"
"这是臣妇改良的'芙蓉豆腐'。"宋知夏擦了擦手,腕间茧子蹭过粗布巾,"用纱布包了浆压半柱香,既不散又不硬。"她又指了指旁边的青瓷碗,"这是冻豆腐,前日特意埋在冰窖里的,孔眼吸饱了菌菇汤......"
"好!"右首的陈国公夫人拍着帕子笑,"哀家昨日还说,这豆腐宴怕比不得鹿鸣楼的燕窝席,如今倒要改嘴了!"
掌声像涟漪般荡开。
赵管家的沉香念珠"啪"地断了线,黑沉沉的珠子滚了满地。
他弯腰去捡时,脖颈青筋暴起,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
就在这时,御花园角门"哐当"撞开。
"陛下!"一名带刀侍卫跌跌撞撞冲进来,腰间玉佩撞在廊柱上,"赵府呈交新证!"
他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子,匣盖没关严,露出半卷染了茶渍的纸,"宋氏豆腐掺假!
这是青河县豆农的血书!"
满座哗然。
陈国公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赵明珠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半声抽噎。
宋知夏望着那侍卫涨红的脸——这张脸她认得,是前日在赵府门房见过的,当时正给赵管家递参汤。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侍卫连滚带爬跪到龙案前,抖着手展开血书。
宋知夏瞥见纸上"石灰"、"毒浆"等字眼,喉间突然发苦——她早料到赵管家不会罢休,却没料到会在御前掀这张牌。
"陛下明鉴!"赵管家突然踉跄着扑到阶下,袖口沾了刚才捡珠子时的泥,"老奴前日在青河县查账,才知宋氏为压成本,逼豆农往豆浆里掺石灰。
这血书是豆农王三的,他昨夜投了护城河......"他抬头时,眼角竟挂着泪,"老奴本想私了,可事关御宴安全,不得不报!"
"荒唐!"林羽突然跨前一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宋氏作坊的黄豆向来是司徒家商队直运,豆农契约都在户部备了案......"
"住口!"皇帝拍了下龙案,震得茶盏跳了跳,"宋氏,你如何说?"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皇帝微眯的眼,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皇帝翻她信匣时,指尖在"赵府买命"的纸条上顿了顿——那时他便知赵家不安分,此刻怕是要借这出戏,看她如何收场。
"臣妇早备了后手。"她转身从灶台旁提起个枣红锦盒,盒盖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张纸,"这是太医院昨日出的检测报告。"
她抽出最上面一张,"豆浆里的钙含量、酸碱度,连豆子的含水量都标得清楚。"
又抽出一张,"这是青河县令的亲笔信,证明臣妇作坊收豆时,每筐都过了官秤,价格比市价高两成。"
她捧着报告走向龙案,裙角扫过满地的沉香珠。"赵管家说豆农王三投河,可王三昨日还在臣妇作坊领工钱。"
她停在阶下,抬头时目光扫过赵管家煞白的脸,"臣妇让人送了他两斤猪肉,他还托臣妇给小女儿带朵绢花——不知赵管家的'血书',是从哪个乱葬岗捡的?"
龙案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皇帝看完最后一张报告,突然把茶盏重重一放:"赵管家,你可知伪造御状是何罪?"
赵管家"噗通"跪了,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宋知夏望着他颤抖的后背,突然想起前日在大牢,这老东西还摸着她作坊的地契笑:"姑娘还是早嫁了好,这生意,不是女人做得的。"此刻他鬓角的白发沾了泥,哪还有半分管家的体面?
"宋氏。"皇帝的声音重新温了些,"你这豆腐宴,朕吃得欢喜。"他指了指案上的芙蓉豆腐,"明日让御膳房跟着学。"又抬手指向林羽,"去取朕的御笔,给宋氏写块'御赐皇商'的金漆匾。"
掌声如雷。
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他望着宋知夏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牌——那是他们前日约好的暗号:稳了。
散宴时已近正午。
宋知夏捧着金漆匾走出御花园,阳光透过琉璃瓦落在匾上,"皇商"二字烫得她眼眶发热。
林羽跟在身后,低声道:"司徒公子在角门等您。"她刚要应,眼角突然扫到假山后一道灰影——赵管家正扶着石桌站起来,他抬头时,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她怀里的匾。
"宋娘子?"林羽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她低头摸了摸匾沿,檀木的纹路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
远处传来作坊的磨盘声,比往日更急、更响,像是在应和她心跳的节奏——等这匾挂起来,她要在京中开十家分号,要让青河县的豆农都住进砖房,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豆腐宴上的清白,是她宋知夏用磨破的手掌、熬红的眼睛,一寸寸挣来的。
只是那假山后的灰影,终是在她心里压了块石头。
她望着角门外司徒景的身影,他正低头逗弄卖花担子上的茉莉,银纹束发带在风里晃啊晃。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赵管家这条老狗,咬不赢便要掀桌子。"
今日虽掀了桌子,可狗链子还没断。
她攥紧匾绳,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