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县的月亮才爬上东墙,知味斋的豆腐坊里已经飘出浓郁的豆香。
宋知夏站在泡豆池前,指尖轻轻掠过新换的铜缸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节爬上来——这是司徒景连夜从金陵调运的三十口铜缸,缸底刻着"景"字暗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宋娘子!
刘掌柜的马车到了!"小柱子掀开门帘,额角还挂着汗珠。
他昨日被司徒景派去盯着陈师傅的徒弟,此刻腰间别着的铜哨随着跑动叮当作响。
宋知夏转身时,正见刘掌柜掀帘而入。
这位醉仙楼的当家人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绸衫,手里提着个描金食盒,盒盖掀开的刹那,桂花糖藕的甜香混着豆香在空气里炸开。
"昨儿在后院挖了新藕,想着您中秋宴要做桂花藕粉酿豆腐,特意送两筐鲜的来。"
刘掌柜搓了搓手,目光扫过那排铜缸,眼睛立刻亮起来,"景公子这铜缸选得妙,巴豆粉遇铜会起青斑,往后再有人动歪心思,当场就能抓现行!"
作坊外传来"哐当"一声,小王抱着一摞朱红灯笼撞在门框上。
这小子前儿刚被宋知夏派去学扎灯彩,此刻灯笼穗子歪在肩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对不住对不住!
李大人差人送帖子来了,说知府衙门的王通判也要来!"他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帖子,一张洒金笺飘落在宋知夏脚边,"还有......还有街角卖糖画的张老头,非说要给咱们画'豆腐仙子'的糖画,我没敢应......"
"应。"宋知夏弯腰拾起帖子,指腹摩挲着笺上"王通判"三个字。
郑痞的谣言这两日在市集传得厉害,说知味斋的豆腐里掺了石膏粉,吃多了会得癔症。
可巧今早她收到在京当主事的同乡来信,说已安排好中秋后觐见的路子——此刻王通判的帖子,倒像是颗定心丸。
"小王,去把张老头请来。"她抬眼时,正撞上司徒景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月白直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玄色玉佩。
自那晚抓到郑痞的人,他每日卯时便来作坊,今日手里还提着个布包,"糖画要画双鲤跃豆腐,寓意'鲤'通'礼',知味斋以礼待客。"
刘掌柜抚掌大笑:"景公子这主意妙!
我让后厨备两碟松仁糖,回头给张老头当谢礼。"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对了,陈师傅昨儿试做了蟹粉豆腐羹,您要不要去尝尝?
说是用阳澄湖的活蟹拆的肉,鲜得能鲜掉眉毛。"
"这就去。"宋知夏刚要举步,小柱子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娘子!
西市的王屠户家娘子在骂街,说她儿子吃了咱们的豆腐上吐下泻,围了好些人!"
作坊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三度。
司徒景的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轻一叩,那是他动怒时的习惯:"我去西市。"
"慢。"宋知夏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郑痞要的就是咱们乱。
小柱子,你去请李大人的仵作;小王,把这月的豆料账本和陈师傅的试菜记录都带着;刘掌柜,劳烦您去请王屠户家娘子来醉仙楼,我当面给她看泡豆的铜缸。"
她转身从案上取了个青瓷瓶,"这是我托药铺孙大夫配的止吐药,你先给那孩子喂半盏。"
小柱子抓着药瓶跑出门时,宋知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早料到郑痞不会只使阴招,可这谣言选在中秋前五日爆发,分明是要动摇宾客的心思。
她摸出袖中那封同乡的信,信上"中秋后三日,午门东偏殿"的字迹被汗水洇开,倒像是块未干的墨豆腐。
"跟我来。"司徒景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指节。
两人穿过作坊后巷,拐进条青石板路,巷口的桂树正开得热闹,金黄的花落在司徒景肩头,"我让人查了,王屠户家欠着郑记米行二十两银子。"
他停住脚,从布包里取出个檀木匣,"这是我让北地商队捎来的冰酪,你尝尝?"
宋知夏打开匣子,奶香混着蜜渍樱桃的甜香涌出来。
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冰冷却带着暖意,像极了那年在现代夜市吃到的冻豆腐拿铁。"郑痞急了。"
她舔了舔嘴角的奶渍,"他怕中秋宴后,李大人把咱们的豆腐方子递到知府,再往上......"
"再往上就是御前。"司徒景替她说完,目光落在她沾着奶渍的唇上,又迅速移开,"明儿我跟你去京城。
那封觐见的信我看过,张举人说王主事最疼他那吃斋的老母亲,你做盒素鹅酥带着,比送什么礼都强。"
桂风裹着豆香掠过两人之间。
宋知夏忽然笑了:"景公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算计了?"
"跟某人学的。"司徒景也笑,眼尾的细纹里落满晨光。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那日在作坊,你说要让豆腐宴亮得全青河县睁不开眼。
我就想......"他顿了顿,"我想替你把这光,送到金銮殿上去。"
西市的喧闹声突然涌进巷子。
宋知夏望着司徒景眼底的光,突然觉得那些谣言、那些阴谋,都不过是这团光里的浮尘。
她握紧手里的檀木匣,转身往巷口走:"走,去会会王屠户家娘子。"
三日后的清晨,宋知夏站在午门东偏殿外,手里的素鹅酥盒子被攥得发暖。
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宋氏,你说郑痞买通仵作,伪造你豆腐有毒的证据?"
"回陛下,小妇人有三重证据。"她跪下来,将豆料账本、铜缸里的青斑样本,还有那日王屠户家孩子的药渣一一呈递,
"第一重,郑记米行的账册显示,王屠户家的二十两欠银,上月廿三已由郑府的账房先生代还;第二重,小妇人的铜缸遇巴豆粉会生青斑,这是那日小柱子从泡豆池里刮的;第三重......"
她取出个瓷瓶,"这是孙大夫验的药渣,里面掺了半钱巴豆霜——可巧小妇人前日请李大人的仵作验过,王屠户家孩子的呕吐物里,也有这巴豆霜。"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皇帝"啪"地拍了下龙案:"传朕的旨,着大理寺即刻查郑府!
宋氏,你中秋的豆腐宴,朕让御膳房的周师傅去瞧瞧——他可是当年给太皇太后做素斋的!"
中秋那日,醉仙楼的朱漆大门前挂着两盏张老头手作的糖画灯,双鲤跃豆腐的图案在月光下泛着蜜色的光。
楼里飘着蟹粉豆腐羹的鲜、桂花藕粉酿豆腐的甜,还有陈师傅新创的翡翠豆腐卷——豆腐皮裹着荠菜末,蒸得半透明,像裹着晨露的玉。
李大人举着酒盏走到宋知夏跟前,胡须上沾着豆腐羹的汤汁:"宋娘子,这豆腐宴,张某要写进给知府的呈文里!"
他转头对身侧的王通判笑道,"您尝尝这冻豆腐炖鸭,外脆里嫩,比那熊掌可强多了!"
王通判夹了块冻豆腐,汤汁在嘴里炸开时眼睛都亮了:"妙!
怪不得陛下让周师傅来,这手艺......"
"报——"
一声高喊惊得满座皆静。
个带刀侍卫撞开楼门,手里举着卷黄绢:"有人状告知味斋豆腐掺毒,这是仵作的验毒单!"
空气骤然凝固。
宋知夏望着那卷黄绢,突然笑了——她早让司徒景请太医院的老医正写了检测书,用的是宫里的朱砂印。
她从袖中取出个檀木盒,"大人请看,这是太医院的验毒单,从豆料到成品,每一步都验过。"
她打开盒子,金黄的纸页上,"太医院印"四个字在烛光下泛着红,"至于这位大人手里的......"
她扫了眼那侍卫腰间的玉佩——郑记商号的云纹,"不如请李大人的仵作再验一次?"
李大人拍案而起:"不必验了!
张某前日刚陪宋娘子去太医院,这印子我认得!"他转向那侍卫,"你说有人状告?
谁告的?"
侍卫的脸瞬间白如纸。
他倒退两步,黄绢"啪"地掉在地上,转身就往门外跑。
小王眼疾手快,抄起门后的扫帚拦住他:"想跑?
先把状纸是谁给的交代清楚!"
楼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王通判端起酒盏:"来,为宋娘子的豆腐,也为这朗朗乾坤——干!"
月光爬上醉仙楼的飞檐时,宋知夏站在楼前的台阶上。
风里飘着桂香、豆香,还有糖画灯融化的蜜香。
她望着街道上攒动的人群,忽然想起那日在作坊外,司徒景说要替她把光送到金銮殿。
此刻那光已经亮起来了,可她知道,郑痞这样的人,不会甘心在光里退场。
"在想什么?"司徒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掀开时,冻得硬邦邦的冰酪上缀着颗樱桃,"御膳房的周师傅说,这冰酪里加豆腐脑,能解腻。
我让后厨试了试......"
宋知夏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冰酪的凉,樱桃的甜,混着豆腐脑的滑,在舌尖化开。
她望着司徒景眼底的光,忽然握住他的手:"景公子,你说这光,能照到所有想害我们的人吗?"
司徒景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擦过她掌心的茧:"会的。"
他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笼,声音轻得像句誓言,"等他们都被照得无处可躲......我就娶你。"
巷口的更夫敲响了三更。
宋知夏望着司徒景被月光镀亮的侧脸,忽然听见街角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眯起眼,看见个黑影闪过墙根,腰间的云纹玉佩在月光下闪了闪——是方才那侍卫。
她握紧司徒景的手,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这光,才刚刚开始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