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门外的破宅漏雨,瓦缝里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坑。
赵家谋士攥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茶盏底在木桌上压出个深褐色的湿印,像块溃烂的疮。
"那丫头竟真见着了皇上。"他声音发哑,喉结滚动两下,"大理寺今早封了药铺,我安插在太医院的线人说,刘判连夜写的验药单,连霉豆里的黄曲都写得明明白白——她倒像是早备好了这些东西。"
郑氏管家的指甲在桌面敲出细碎的响,他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瓶身映着油灯跳动的火光,泛着冷玉似的幽光:"文的不行便来武的。
我让人从西域弄了哑药,溶在茶里无色无味,就算太医院查也只当是急火攻心。"他把瓶子推到谋士面前,"明日御花园比试,她要当众献艺,若突然说不出话,做的豆腐再妙又如何?"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谋士腰间的玉佩上。
那是赵家老太爷当年从江南带回来的和田玉,如今被溅得斑斑点点。
谋士盯着瓶身,忽然抓起桌上的匕首,刀尖"咔"地扎进墙上的地图——那是幅江南商路图,青河县的位置被划得支离破碎:"光让她哑还不够。"
他抽出匕首时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顺着地图往下淌,"她的豆腐坊占着青河县的豆源,我让人在去御花园的路上埋了马蜂窝。
她的食材车要是被惊了马..."
"好手段。"郑氏管家笑了,笑容像刀背刮过瓷片,"再让几个地痞混进观众席,等她出丑时起哄骂'妖女',往后这京城百姓见着豆腐都要犯恶心。"
窗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惊起几只夜枭。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两柄磨得发亮的刀。
客栈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宋知夏裹着月白寝衣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哨。
司徒景的话还在耳边响:"赵谋士的人混进了御膳房"、"李公公被调去打扫慈宁宫"——他说这些时,青衫下摆的泥点还带着雨气,眼角的墨痕像滴未干的泪。
"景哥哥总是什么都替我想到。"她轻声呢喃,却又摇头,"可我不能总靠他挡刀。"
她起身走到桌前,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
摊开的地图上,青河县到京城的商路被红笔圈了七八个圈——那是司徒景昨日送来的,标注着所有可能的埋伏点。
她又取过另一张纸,笔锋利落:"食材车:派小安子带五个护院,每人配防蜂药;试毒银板:再让阿巧多备十块,分藏在围裙暗袋;哑药..."
她笔尖一顿,想起司徒景说的西域哑药,"茶水必须用自己带的山泉水,烧水煮茶时让阿福守着。"
窗外雨丝渐密,她推开窗,凉湿的风卷着梅香钻进来。
御花园的梅花开了——她今早跪在金銮殿外时,透过朱红门缝瞥见的。
那些梅花骨朵儿裹着雪,像要在冰里烧起来。
"明日我要雕的梅花豆腐,得比真梅更艳。"她对着窗玻璃哈气,雾气里映出自己的脸,"那些说'商女不可登堂'的老东西,我要让他们的茶盏里漂着豆腐雕的梅,舌头却尝不出半分轻视。"
鸡叫头遍时,宋知夏已站在灶前。
阿巧端着竹篮进来,篮里是新磨的豆浆,表面浮着层细白的泡沫:"娘子,这是后半夜磨的,豆子过了三道筛子,半粒坏的都没。"
"好。"宋知夏接过竹篮,指尖触到竹篾的凉意,"把冻豆腐模具再擦一遍,雕刀用白酒泡着——昨儿景哥哥说御花园的水硬,豆浆点卤得比平时多两钱。"
阿福掀开门帘,身上沾着晨露:"娘子,护院们都在门外候着,小安子说食材车已经套好,每匹马的辔头都系了防蜂草。"他压低声音,"我还让老张头在车底装了暗格,藏着您说的备用黄豆——要是路上出岔子,咱们还有后手。"
宋知夏点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醒酒汤,给护院们每人灌一碗。
赵家人要是下蒙汗药,醒酒汤能撑半个时辰。"她替阿福理了理衣领,"记住,若真出了事,你们先保自己,别硬拼。"
阿福眼眶一热,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卯时三刻,马车碾过青石板路。
宋知夏掀开车帘,晨雾里能看见御花园的琉璃瓦顶。
"娘子,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御花园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已经搭起了木台。
宋知夏下车时,看见郑氏的人正往台上搬雕花食盒,盒盖上的金丝牡丹在晨露里泛着冷光。
她的目光扫过观众席,看见几个穿粗布短打的人挤在最前排,手里攥着酒葫芦——那是地痞的打扮,酒葫芦里怕不是酒。
"宋娘子。"
她转身,是之前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压低声音:"方才在偏殿听见郑家人说,他们从江南调了个豆腐师傅,专会做'赛熊掌'的素荤菜。"
他往宋知夏手里塞了颗蜜枣,"奴婢帮您盯着,要是有动静,我学三声布谷叫。"
宋知夏捏了捏蜜枣,甜意从指腹渗进来:"替我谢过张公公。"
她走到自己的操作台前,木案擦得发亮,上面摆着她带来的石磨、雕刀、陶瓮。
阿巧已经把豆浆滤好,乳白的浆水在陶瓮里晃着,像片会流动的云。
"宋娘子,该准备了。"评判官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宋知夏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雕刀的刀柄。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在战鼓上。
观众席的喧闹声忽然远了,她只看见陶瓮里的豆浆,看见里面映着的自己——不是被退婚时缩在破院里的小娘子,不是在集市上被泼脏水的豆腐摊主,是要把豆腐刻进史书的宋知夏。
"起磨。"她轻声说。
阿巧推起石磨,豆浆"汩汩"流进木盆。
晨雾里飘起豆香,像支无形的箭,穿透了所有喧嚣。
评判官举起令旗,台下突然响起三声布谷叫。
宋知夏的手顿了顿,又继续转动石磨。
她的目光扫过观众席那几个攥酒葫芦的人,扫过郑氏操作台上闪着寒光的雕刀,最后落在陶瓮里的豆浆上——那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像朵即将绽放的梅花。
比试,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