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的朱红大门半开着,门钉上还凝着露珠,宋知夏的绣鞋尖刚蹭到门槛,李公公的尖嗓子便从门内飘出来:"宋坊主可算到了,御厨房早备下三张案几——您与郑小爷各占一张,黄先生的品鉴桌在中央。"
林厨娘捧着食盒的手紧了紧,盒底的梅子蜜坛撞出轻响。
宋知夏垂眸看了眼腰间绣帕,那里裹着雕刀的象牙柄,触感凉得正好压下心跳。
她抬步时故意慢了半拍,让晨雾漫过裙角,这才对李公公福了福身:"有劳公公引路。"
御厨房比想象中宽敞,青石板地擦得能照见人影,正中央三张乌木案几一字排开。
宋知夏刚放下食盒,便听见身后传来锦缎摩擦的窸窣声。
"宋坊主倒是守时。"郑痞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毒针,带着股黏腻的甜,"听说昨日工坊里闹了石槽裂、点浆乱?
我还怕您今儿要抱病不来——到底是做惯了小本生意的,丁点波折就慌了手脚。"
宋知夏转身时恰好看见何厨师将一方红绸铺在郑痞案上,红绸角绣着金线"郑记"二字,针脚比她昨夜缝的包裹布粗了三倍。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案上的青瓷碟,碟底"宋记"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郑小爷既知我是小本生意,怎的还总盯着我这点豆腐?
莫不是...您郑家的生意,倒要靠我这点波折来撑场面了?"
郑痞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何厨师握着铜勺的指节发白。
李公公适时咳嗽一声,拂尘在两人中间虚虚一摆:"离卯时三刻还差半柱香,两位且先备着食材。"
林厨娘早快手快脚打开食盒,最先捧出的是那罐梅子蜜,蜜色在陶罐里晃出琥珀光。
宋知夏拈起块白豆腐,指尖压下又松开,看那豆腐颤巍巍弹回原样——豆香裹着若有若无的梅酸钻进气鼻,正是昨夜尝过的火候。
她抬头时正撞见郑痞盯着她的食盒,目光在梅子蜜上顿了顿,嘴角扯出抹冷笑。
"宋坊主这蜜,倒是好颜色。"郑痞忽然提高声音,冲旁边围观的张大人拱手,"您可知道,前儿青河县有个农妇,用发酸的蜜水点豆腐,结果整村人上吐下泻?"他转身时广袖带起风,吹得宋知夏案上的雕刀布角翻卷,"我瞧着这蜜水,颜色倒和那酸蜜像得很。"
张大人的胡须抖了抖,凑近些看那蜜罐:"郑小爷莫要吓我...宋坊主的豆腐,我在醉仙楼尝过的,甜得人掉眉毛。"
宋知夏的拇指摩挲着雕刀柄,指腹触到昨夜缝补的针脚——那是她故意在包裹布角多缝了两针,为的就是此刻。
她忽然笑出声,将雕刀往案上一搁:"郑小爷既然担心,不妨请黄先生先尝口蜜?
若真酸了,我这比试不做也罢。"她眼尾微挑,"倒是郑小爷的金丝豆腐...听说要拿金箔裹豆腐?
金箔虽贵,可贴在豆腐上——"她顿了顿,"怕不是要硌着黄先生的牙。"
御厨房里响起零星的轻笑。
郑痞的喉结动了动,何厨师连忙掀开红绸,露出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箔:"我家小爷的金丝豆腐,金箔是拿温酒泡过的,入口即化。"他指尖敲了敲旁边的砂锅,"汤底用老鸡炖了三日,光是这汤——"
"时辰到!"李公公的拂尘"啪"地甩在案上,惊得何厨师的话卡在喉咙里。
黄先生扶着枣木拐杖走进来,白须被风掀起两缕,目光扫过两张案几,像两把淬过冷泉的刀。
"比试分三步:呈菜、说意、品鉴。"李公公扯着嗓子念完规则,退到廊下,袖中还揣着皇帝特意交代的"若有争执,只看黄先生点头"的密旨。
宋知夏掀开盖着翡翠豆腐的锦帕时,晨雾恰好漫进窗棂。
那豆腐绿得像刚摘的青梅,表面凝着层薄蜜,在雾中泛着水光。
林厨娘递来雕刀,她执刀的手稳得像钉在案上,刀锋在豆腐上轻轻一转,便雕出朵并蒂莲——花瓣边缘薄得透光,连花蕊里的蜜渍都看得一清二楚。
"此菜名翡翠豆腐。"宋知夏的声音比蜜水还软,"选的是青河县头茬黄豆,泡豆用的是西峰山泉水,点浆用的是新腌的酸浆水。"她指了指旁边的蜜罐,"这蜜是用五月新梅熬的,熬时加了半盏椰浆——椰香裹着梅酸,正好解了豆腥。"
黄先生的鼻子动了动,拐杖尖"笃"地敲在品鉴桌上:"呈上来。"
林厨娘捧着青瓷碟走过去时,张大人伸长脖子跟着看,连郑痞都忘了端架子,凑到品鉴桌旁。
黄先生用银筷夹起半片豆腐,吹了吹才送入口中——先是豆香在舌尖炸开,接着是梅酸漫上来,最后椰香像条温软的河,裹着所有味道淌进喉咙。
他闭着眼嚼了三下,忽然睁开眼:"好!
酸得醒神,甜得润喉,豆腐软而不塌,是费了心思的。"
张大人拍着大腿笑:"黄先生多少年没说'好'了?
宋坊主这菜,稳了!"
郑痞的额头沁出细汗,何厨师的手在砂锅柄上攥得发白。
他掀开自己案上的红绸时,金箔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豆腐被雕成金丝缠绕的莲花,每根"金丝"都是金箔裁的,细得能穿针。
"此菜名金丝豆腐。"郑痞的声音发颤,"用的是北地冰泉泡的黄豆,点浆用石膏,熬汤用三年老母鸡...金箔是用玫瑰露泡过的,入口有花香。"
黄先生的银筷刚碰到金箔,便皱起眉头:"金箔虽薄,到底是金石之物。"他夹起块豆腐送入口中,嚼了两下便放下筷子,"豆味太淡,被鸡汤压过了;石膏点的豆腐发涩,金箔又抢了滋味——这菜,败在'求奇'二字。"
御厨房里静得能听见晨露从瓦当滴落的声音。
郑痞的脸白得像案上的豆腐,何厨师的砂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热汤溅在青石板上,腾起的热气里,他看见宋知夏正低头收拾食盒,雕刀在她指间转了个花,刀面映着她嘴角的笑——那笑像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直疼。
"宋坊主,该收的收,该带的带。"李公公走上前,声音里带了丝讨好,"皇上还说,等会要召见您呢。"
宋知夏应了声,将梅子蜜小心收进食盒。
林厨娘刚扣上铜锁,便听见御苑外传来马蹄声——是司徒景的墨色马,马背上搭着件月白斗篷,正被晨风吹得翻卷。
"娘子。"司徒景的声音混着马蹄声飘进来,"我在宫门外等你。"
宋知夏提着食盒往外走,经过郑痞身边时,故意放慢脚步。
她能听见他压抑的喘息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转身看向郑痞:"郑小爷可知道?
我工坊的石槽,昨夜被王师傅修好了——那石槽裂得巧,裂在该裂的地方。"
她没等郑痞反应,便踩着晨雾出了御苑。
朱红大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她摸了摸腰间绣帕里的椰浆瓶——那是司徒景昨夜塞给她的,说"若蜜不够甜,便加两勺"。
此刻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像颗滚烫的石子,硌得她心口发疼。
工坊的影子在晨雾里渐渐清晰时,林厨娘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门...门没关严。"
宋知夏抬头,看见"宋记"木牌在风里晃,门缝里漏出点光——那光是从她放账本的柜子方向来的,亮得异常。
她握食盒的手紧了紧,雕刀的象牙柄隔着绣帕扎进掌心。
"进去。"她对林厨娘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拿上防狼的辣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