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渐急,青瓦檐角垂下水帘,将客栈二楼的雕花窗棂遮得朦胧。
宋知夏望着案头那叠被雨水浸得微卷的商盟名单,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前世做美食博主时,研究新菜谱卡壳也常这样敲桌面。
"东家,前街王记米行的伙计刚来过。"小桃掀帘进来,发梢沾着细雨,声音里带着几分怏怏,"说是郑老爷昨儿在茶棚里放话,谁要是跟咱们走得近,来年春粮都别想从郑家粮栈进货。
王掌柜的娘子还偷偷塞了我两个糖蒸酥酪,说对不住......"
话音未落,宋知夏已将茶盏轻轻放下。
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脆响里,她抬眼时眉梢微挑,倒像是听见什么趣事:"郑家这是把临安府的粮道当自家灶膛了?"
她屈指摩挲着名单上"王记米行"三个字,墨迹未干的字迹被指尖压出浅痕,"小桃,去把阿福叫上来。"
阿福是跟着她从青河县来的帮工,生得虎背熊腰,此刻正守在楼梯口,听见传唤便大步跨进来,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宋知夏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推到他跟前:"这是新制的黑豆豆腐,你抱去西市找刘屠户。"
"找那杀猪的?"阿福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蹭着后颈。
"刘屠户的肉摊在西市最里头,"宋知夏指尖点着桌面,语速加快,"他婆娘爱做腌菜,上个月我送过她两坛腐乳,她昨天还托人带话,说想跟我学做冻豆腐。"
她忽然笑了,眼尾微弯,"郑家断的是酒楼的路,可咱们还有走街串巷的担子——西市早市有三十七个菜摊,北关有二十四个挑着竹筐卖零嘴的阿婆,这些人要的是本小利快,郑家总不能连卖针头线脑的铺子都管着?"
阿福眼睛亮起来,油布包往怀里一揣就要走,却被宋知夏叫住:"等等。"她从妆匣里取出个竹牌,牌面刻着朵极小的豆腐花,"凡头回进货的,给这个。
半价不说,再送份《豆腐三吃手札》——用毛笔抄的,看着体面。"
小桃在旁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什么:"东家,司徒公子的回信到了。"她从柜顶取下个贴着金漆封条的木匣,"送信的人说,司徒家的商队三日后到临安,可...可他附了张条子。"
宋知夏拆信的手顿了顿。
司徒景的字写得极漂亮,瘦金体带几分锋锐,信里除了商路安排,最后一行小字让她眉峰微蹙:"郑氏与京中陈侍郎有旧,当心釜底抽薪后还有明枪。"
"把炭盆挪近些。"她将信纸投入火盆,看橘色火苗舔着墨迹,"小桃,去库房把那批带暗纹的陶瓮搬出来——每块豆腐都要盖印,印泥用朱砂调蜂蜜,甜津津的,小孩子见了都要凑过来看。"
三日后的早市,西市口飘起了奇异的香气。
刘屠户的肉案旁支起块蓝布幌子,"宋记黑豆豆腐"六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阿福正往陶瓮里码豆腐,每块都盖着朱砂印。
几个挎竹篮的阿婆凑过来,阿福掀开瓮盖:"头回买的阿婆,这半块算送的!
再送您这本子,冻豆腐炖白菜、豆腐皮卷肉丝,照着做准香!"
"这印子倒有趣,甜丝丝的。"卖菱角的张婶用舌尖舔了舔印泥,眯眼笑,"我家那小孙儿就爱甜的,明儿给他蒸块豆腐当零嘴。"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不过两日,临安府的巷弄里多了许多挑着竹筐的身影,蓝布幌子在雨里晃,"宋记"二字被擦得锃亮。
宋知夏站在客栈二楼往下望,见三个卖花担子的姑娘凑在一处翻《豆腐三吃手札》,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可这笑意没维持两日。
"东家!
醉仙楼的李掌勺来闹事了!"小桃撞开房门,发簪都歪了,"他说咱们的豆腐发苦,砸了半瓮豆腐,还说要去知府衙门告咱们以次充好!"
宋知夏的茶盏"啪"地搁在桌上,茶水溅湿了袖口。
她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月白缠枝纹披风,边系扣子边往外走:"备车。"
醉仙楼后巷堆着些碎陶片,李掌勺正叉着腰骂,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老高:"我当宋娘子是个实诚人,谁知道这豆腐——"他抄起块碎豆腐往宋知夏跟前送,"您尝尝!
苦得能齁死人!"
宋知夏接过豆腐,放在鼻端轻嗅。
豆香里混着股若有若无的涩味,她指尖在豆腐底部一抠,露出块指甲盖大的暗纹——那是她特意让人用木模压的,每块豆腐都有。"李掌勺,"她抬眼时笑意未减,"您说这豆腐是我家的,可我家的暗纹在底部,您这块......"她将豆腐翻过来,"暗纹怎么在侧面?"
李掌勺的脸"唰"地白了。
后巷忽然传来脚步声,司徒景撑着乌木伞走过来,月白锦袍沾了雨珠,眉峰微拢:"宋娘子的豆腐,我司徒家的商队亲自押的车。"他目光扫过李掌勺发颤的手,"不如请府衙的王班头来,查查这豆腐是怎么从库房到了后巷,又怎么平白多了苦味?"
李掌勺"扑通"跪下,额头顶着青石板:"是郑...郑家的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说往豆腐里掺点苦杏仁粉......"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云隙照在后巷。
宋知夏望着地上的碎陶片,忽然蹲下身,指尖沾了点苦杏仁粉搓了搓。"小桃,"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把这些证物包好,送到知府衙门。"
三日后,知府衙门贴出告示,郑府管事因"教唆诬陷"被杖责二十,宋记豆腐的名号反而更响了。
可就在宋知夏以为能松口气时,客栈外传来马蹄声。
"宋娘子。"门帘被掀起,进来个穿青布短打的中年男人,眉骨处有道刀疤,"赵某是赵明珠的远房堂兄,有些话要单独跟您说。"
宋知夏示意小桃退下,目光落在男人腰间的青铜虎纹玉佩上——那是赵府家仆的标记。"赵公子有话直说。"
"郑老爷这两日派了人去京城,"男人压低声音,"说是要联合陈侍郎,参您一本'扰乱市场'。"
他顿了顿,"您的工坊若被封了,赵某倒没什么,只是...只是赵明珠在流放地过得苦,她托我带话,说当年那把火......"
"够了。"宋知夏打断他,指尖掐进掌心,"你要什么?"
男人搓了搓手:"赵某就想讨碗安稳饭吃。"他从怀里摸出张纸,"这是郑府与陈侍郎的书信抄本,您拿着......"
"宋娘子要出门?"
话音未落,司徒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宋知夏抬头,见他倚着门框,手中把玩着枚羊脂玉扳指,嘴角含着笑,可眼底却冷得像深潭。
"司徒公子来得巧。"宋知夏将抄本往袖中一塞,"我正打算去京城。"
"京城?"司徒景推开门走进来,伞上的水滴滴在青砖上,"宋娘子可知陈侍郎的官印是谁家刻的?
他去年修的宅院,木料是从哪家商队进的?"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若想赢,得学会借力打力。"
宋知夏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觉得这盘棋,或许该换个下法了。
窗外,归鸦掠过屋檐,将最后一缕日光剪碎。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抄本,又看了看司徒景腰间的玄色玉佩——那是皇商的标记,刻着"司徒"二字,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小桃,"她转身对候在门外的丫鬟道,"把进京的行李收起来。"
楼梯下传来阿福的吆喝:"东家!
西市的张婶说要加订二十瓮豆腐!"
宋知夏望着窗外渐起的晚风,忽然笑了。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