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银杏叶还未落尽,宋知夏已站在青河县最热闹的十字街口。
朱红漆的门匾在晨雾中泛着暖光,"知味斋"三个鎏金大字被她用帕子擦了第三遍——这是司徒景特意请翰林院老学士题的,说是要应了"皇商"的名头。
"娘子,炭火炉子都备齐了!"小李从门里探出头,额角沾着木屑,新做的青布短打被汗浸出浅灰的印子。
他原是豆农的儿子,前日在豆腐坊帮工搬黄豆时,见他单手能扛两袋还不喘,宋知夏当场拍板:"明日来店里当伙计,月钱比寻常多两百文。"
此刻他正踮脚挂最后一盏红灯笼,竹篾骨架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远。
宋知夏望着满街飘动的红绸,喉间泛起甜意。
半月前她还蹲在市集的豆腐摊后,用粗陶碗盛着豆花叫卖;
如今这三进的店面,前堂摆了八张酸枝木圆桌,后灶支着六口大铁锅,连擦桌子的帕子都是月白缎子滚着豆青边。"阿夏。"
身后传来熟悉的沉润嗓音,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阶下,墨色锦袍沾了晨露,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裹,"昨日漠北商队送的奶豆腐,说是给你新菜试味的。"
他递包裹时指节擦过她手背,宋知夏心头一跳。
自御花园受封那日,两人间便多了层说不出的暖昧。
她接过包裹,指尖触到布下微温的乳香,忽然瞥见街角茶棚里有个灰衣人缩了缩脖子——是赵府的三等家丁,前日在衙门见过。
"先去后灶。"她将包裹往司徒景怀里一塞,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盏上的茉莉,"我去隔壁张叔那儿借把剪子。"
张叔的米行就在斜对面,门帘一掀,混着糙米香的风涌进来。"知夏啊!"
五十来岁的老掌柜正用秤杆拨弄米堆,见了她眼睛笑成两道缝,"你那店铺的灯笼,比我当年娶亲时挂的还鲜亮!"
他从柜台下摸出把黄铜剪子,又压低声音:"方才我瞧见赵府的周管事往城西破庙去了——那地儿是王二那帮地痞聚的窝子。"
宋知夏捏着剪子的手顿了顿。
赵管家那人她太清楚,上回纵火被司徒景抓了现行,赔了五十亩良田才了事,哪能这么轻易罢休?
她道了谢往回走,路过街角时故意踢飞块石子,灰衣家丁惊得差点摔了茶碗,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开——业——咯!"
小李的吆喝声惊飞了满街雀儿。
前堂早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闻着豆香来的老主顾,有听了皇商名头来猎奇的富家太太,连县学的酸秀才都摇着扇子凑热闹。
宋知夏系上豆青色围裙,掀开大木盆的棉盖,白生生的嫩豆腐颤巍巍浮在清卤里——这是她改良的石膏点浆法,比从前的酸浆豆腐更绵密,用木片轻轻一舀,能拉出丝来。
"头十位顾客,送桂花酿豆腐脑!"她话音刚落,前排的小丫头就举着铜盆喊:"我要!
我要!"小李端着青瓷碗穿梭如燕,碗里的豆花堆得像云,浇上蜜渍桂花,甜香混着豆香漫开,惊得秀才们直咂嘴:"这等妙物,竟比我家娘子熬的莲子羹还精致!"
日头过午,柜台的银钱堆成了小山。
宋知夏擦着汗往内堂走,刚推开后门就顿住脚步——墙根下的青石板上,横着半截带泥的酒坛碎片,混着股酸臭的馊水味。
她蹲下身,指尖沾了点坛子里的残渣,放到鼻下嗅了嗅:是泡了烂菜叶的泔水,还混着几缕腥气——分明是有人往灶房的井里投了脏东西。
"娘子!"小李从前面跑过来,额角的汗珠子直往下掉,"前堂有几个客人闹起来,说吃了豆腐肚子疼!"
宋知夏心头一紧。
她跟着小李冲进前堂,就见靠门的桌子旁,三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拍着桌子骂:"老子吃了你家豆腐,这会子肠子都绞着疼!"
中间那个络腮胡的正是王二,左眼角有道刀疤,上个月在市集抢菜农的萝卜,被她拿豆腐筐扣过脑袋。
"李叔,去请街角的陈大夫。"她声音稳得像山涧的泉,转头对王二道:"这位大哥,您几位是在我家吃了第几碗?
用的哪套碗碟?"
王二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冷静。
他身后的小喽啰挤眉弄眼:"就那碗白乎乎的,老子连吃三碗!"
"小李,把今日头茬的卤水、磨豆的石磨,还有这几位用的碗碟都收起来。"
宋知夏转向围观的人群,扬声道:"各位街坊要是信得过知夏,不妨同去后堂看个究竟——我家的豆子泡了整夜,磨浆过了三层纱,卤水是现点的,灶上的柴火都备了香樟枝去味。"
她又看向王二,眼尾微微上挑,"要是真吃出问题,我这店铺立刻关门,赔您三位十两银子;要是查不出问题......"
"娘子!陈大夫到了!"
白胡子的老大夫搭过王二的脉,又看了看他们吐在痰盂里的东西,捻着胡子笑:"这哪是豆腐的问题?
分明是吃了隔夜的酸肉,又灌了凉酒。"他指了指王二腰间鼓囊囊的布包,"方才在巷口见几位买了卤味,那卤汁都泛绿了。"
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
王二的脸涨得像猪肝,抄起条板凳就要砸柜台。"慢着。"
司徒景不知何时立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皂衣的官差。
他手里还攥着方才那个蓝布包裹,语气却冷得像腊月的冰:"王二,上月在城隍庙抢钱,前日在西市砸摊子,今日又来知味斋闹事——赵管家给了你多少银子?"
王二的板凳"当啷"落地。
官差上前锁人时,他突然吼道:"赵管家说事成之后给五十两!
他还说......"
"把嘴闭上!"人群外传来尖细的吆喝。
赵管家从街角挤进来,青缎马褂上沾着草屑,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王二,你又喝多了说胡话!"
他赔着笑转向宋知夏,"宋娘子莫怪,这泼皮总爱打着我家的名号招摇。"
宋知夏望着他发颤的指尖——方才在张叔米行,她就着剪子的反光,看见赵管家往王二手里塞了个布包。
此刻她垂眸一笑,像春阳融雪:"赵管家既然这么说,那便请您作保,赔我今日的损失。"她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权当给街坊们看个乐子。"
赵管家的脸抽搐了两下,从怀里摸出个银锭拍在桌上,转身时撞翻了条长凳。
司徒景望着他踉跄的背影,低声道:"明日我让账房去衙门备个案,再请两个护院守夜。"
"好。"宋知夏应着,目光扫过被王二砸裂的柜台——那道裂痕像道疤,却让她想起初到古代时,被退婚那天摔碎的瓷碗。
她弯腰捡起块碎木片,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木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明日让木匠把柜台改成两层,下层放新制的豆干;后巷的墙再砌高两尺,装个铜铃,有人翻墙就响。"
暮色渐沉时,店铺终于打了烊。
小李蹲在门口数铜钱,张叔抱着罐自酿的桂花酒来道贺:"知夏,往后有甚事尽管言语,我这米行的伙计夜里都能来搭把手。"
宋知夏接过酒罐,望着街对面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看见斜刺里走过个青衫男子。
那人撑着油纸伞,帽檐压得低低的,经过店铺时顿了顿,伞骨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的一声。
"那是谁?"她眯起眼。
司徒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来得及看见那人转过街角,伞面上绣着朵墨梅——像极了京城那位以"毒舌"著称的美食评论家刘先生常用的伞。
"许是过路的。"他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明日还要去豆田看新收的黑豆,先回吧。"
宋知夏应着,却仍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风卷着豆香掠过屋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将夜色敲得更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