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见到文潇的时候，她整个人倚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热水，身体抖得像筛糠。
杨英心里一阵震颤，怜爱感油然而生，这个女孩，命运多舛，却一次次救自己于水火，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半蹲下身体，宽慰文潇，“没事了，没事了。”
文潇仰起头，一张熟悉的脸霎时温暖了她的视线，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杨英站起身，搂住文潇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这回真的没事了，文潇你很勇敢，很棒。”
奇迹会在一瞬间奔向努力自救的人，就像灯塔下那一束手电筒的光。
没人会想到，无人看守的灯塔会迎接几年来的第一次检查，还是在子夜的时候。
作为一个巡检灯塔的员工，那个人是不负责任的，可作为一个单纯的人，他却意外拯救了另一个人的性命。
手电筒的光照到文潇身上的那一刻，罗以升仓皇而逃，文潇得以死里逃生。
警察的一队人马找到罗以升时他已经把行李搬上了船，正在搀扶自己的母亲，红蓝相间的车灯在黑暗中闪耀，警笛声提醒他这一群人是冲自己来的。
“妈，快走两步。”罗以升催促。
罗母抬眼看他，眼睛里雾气一片，对视半秒，罗以升已经明白过来，本能地松开了搀扶罗母的手，就当他一只脚迈上船板的时候，另一只脚却被留在了陆地上。
罗以升回头，看到的是罗母老泪纵横的脸，“妈，你干嘛啊，你疯了吗？”
罗母的眼泪汩汩流下，“以升，收手吧……”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罗以升脸色阴寒，“妈，我被抓到会死的。”
罗母眼里有了犹豫，低下头，手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离。
罗以升倏地抽出自己的脚，力度有些大，罗母的身子往一旁歪了歪，他心有不忍，看了罗母一眼，转身急速上船。
船里的水手也知道自己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不顾后面警察的警告，发动起船死命往外逃。
罗以升在船上看着罗母，她拦在一堆强壮的人前面，是那样瘦小，“我儿子他是好人，好人……”
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他的母亲终于知道维护他一次了，可这维护来的太迟了，一切都晚了……
马素兰带着儿子来投奔罗福财的时候，一心想的是能过好日子了，自家男人终于出息了，也不枉自己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七岁的罗以升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看着一年多没见的父亲，他似乎变得和蔼了许多，不似曾经打他时那样吓人。
“以升，过来，躲你妈后面干啥，大小子没出息。”罗福财招呼罗以升。
罗以升看了马素兰一眼，母亲朝他点点头，罗以升走了过去，在父亲面前站立。
罗福财用力地摸了两下罗以升的头，动作很粗鲁，罗以升忍着不适，没敢出声，父亲难得地对他笑了，他不想惹他不高兴。
罗福财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豪爽地，“素兰，出去买扇排骨，晚上咱好好庆祝庆祝。”
马素兰拿钱的手都在抖，“这么多钱，那得买多少排骨啊，你烧锅炉能赚这么多钱呢？”
罗福财脸上一副鄙夷模样，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烧锅炉哪能赚这么多。”
“那你咋赚的这么多钱？”
罗福财摆手，“跟你说你也不懂，给你钱你就拿着！”
马素兰的脸上乐开了花，颠颠地跑去买肉，剩下罗以升局促地面对自己的父亲。
他怕他。
在罗以升眼里，罗福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的炮仗，这个炮仗每次爆炸，周围的人都会被他炸伤。现在他跟父亲在一间屋子里，他觉得很煎熬，他听见房间里钟表秒针摆动的声音，每一秒都那么难熬。
“以升啊，爸给你找好了地方借读，过了这个寒假就过去，你高兴不？”
罗以升违心地点点头，其实他不高兴，他只想跟小伙伴一起在村里的小学上下学，冬天打雪仗，夏天在水泡子里打水仗。
“高兴就对了，多少人想在凤城上学都没办法呢，城里好，小孩一个个打扮的立立正正的。”罗福财打量一下罗以升，罗以升的手心顿时沁出了汗珠。
“回头让你妈给你买套新衣裳，可不能穿这身上学。”
罗以升听到自己马上有新衣裳穿，心里也有些高兴，对罗福财笑了一下。
“这才对嘛，进门连个笑脸都没有，你老子多费劲才把你和你妈弄到凤城来。”罗福财的大嗓门让这些话听上去有点凶。
罗以升不敢吱声，低头看自己的脚。
好在没过一会儿马素兰就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喜气，“你住的这地方还挺方便，出门拐过去就有个菜市场。”
马素兰麻利地系上围裙，罗以升赶紧跑到母亲身边，随着她进了厨房。
那一晚就像过年，罗福财喝酒，罗以升和马素兰喝饮料，桌上有罗以升爱吃的红烧排骨。
一个月后，罗以升进入供暖公司的附小上学，全班就他一个借读生，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时候罗以升的声音都在抖。
附小上学的孩子家长大多都是供暖公司的职工，自己爸爸是个铲煤的临时工，罗以升只能借读，同学之间的话题他接不上嘴，交换零食时他也拿不出什么，学习成绩还垫底，他变成了众人避讳的存在。
罗以升总是独来独往，他的身材比同龄的男孩子瘦小，从小跟着妈妈在农村生活，贫穷让他缺乏营养，他的个子比班里最矮的男孩子还矮了半个头，男孩都不愿意带他玩，女孩又不好意思跟他玩。
他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写作业，偶尔被高年级的男孩子拦在路上翻书包，见包里没有钱，总要带着威胁踢他几下。
罗以升不止一次跟妈妈说：“妈，我想回家，我不喜欢这里。”
马素兰低声嘱咐，“这话可千万别让你爸听见，他该不高兴了，这不就是家吗，还回哪儿去？”
“我想回原来那个家。”罗以升嘟嘴。
“那个家没了。”
“咋没了？”
“房子都卖了，哪还回得去。”马素兰叹口气，她一直觉得丈夫的这个决定太草率，可她不敢说。
好在罗福财赚得多，城里的日子过的也还不错，马素兰宽慰自己，再过几年，攒点钱在凤城买间小房，那才算有家了。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马素兰慌忙放下正在叠的衣服，跑去迎丈夫，“回来啦，饿了吧，给你做碗面条吃？”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罗福财把钥匙往地上一摔。
马素兰吓了一激灵，赔笑，“不饿啊，那我给你端水洗脚解解乏，班上是不是不顺心啊？都能过去，别往心里去。”
罗福财瞪大眼睛，“都能过去？你说得容易！”他一把薅住马素兰的头发，“都是你带来的晦气！以前我自个儿干的好好的，你才来了一个月，就把晦气带来了！”
马素兰的头发被拽的生疼，带着哭腔，“怎么了？”
“怎么了？人家不用我了！我没班上了！”罗福财说的每一个字都震得马素兰肝儿颤。
她顾不得头皮疼，急着问：“为啥啊，你犯啥错误了？”
罗福财嘴硬，“我没犯啥错误！”
“没犯啥错误为啥不用你啊，是不是你得罪领导了？我去求求情，你大男人好面子，我一个女的，不要面子，我去求领导。”马素兰一双眼睛装满泪看着罗福财。
听了这话，罗福财松开薅住马素兰头发的手。
“明天我就去。”马素兰表态。
罗福财闷哼一声，沉吟片刻，“明天你去买两盒麦乳精，两罐黄桃罐头。”
“送这么多啊……”马素兰躬着身子为难道。
“让你买什么你就买什么！家里的钱不都是我赚的，你一个女人家叽歪什么？”
见罗福财脸色又不对了，马素兰赶忙表态，“我买，我明早就去买！”
罗福财拎着罐头和麦乳精敲响了孟科长家的门，孟科长看到他有些意外，罗福财堆着笑说：“科长，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孟东林不情愿地把罗福财迎进门，“一点小病，过几天就好了，你看你还拿这么多东西。”
罗福财弯着腰，“应该的，应该的，以前我就应该来。”
孟东林给罗福财倒了杯水，“家里没有茶，将就喝点吧。”
罗福财马上说：“早知道给您带茶叶了，你看我这人，老实、不会办事，就觉得人生病就得吃罐头，应该提前问问领导。”
孟东林脸色稍缓，“我不爱喝茶。”
罗福财往桌子旁的柜子里瞥一眼，里面全是看不懂字的瓶瓶罐罐，想必是什么国外的高级东西，他不再吭声，闷头喝水。
孟东林知道罗福财有事求他，但是刚坐没一会儿就赶人出去实在不像话，琢磨片刻后说：“晚上在家里吃吧，我出去买点熟食，大老远跑来的，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
罗福财忙摆手，“不用，不用，家里有啥我吃啥，让嫂子给我做碗面条也行，我不挑。”
孟东林心想，这人是真听不懂话啊，他尴尬一笑，淡然道：“我爱人前年没了。”
罗福财终于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当，满脸焦急地问：“领导，那你这平时吃饭都咋弄啊？”
“上班的时候就在食堂吃，不上班就随便对付一口，我对吃的不挑。”孟东林低头啜一口水。
“平时对付行，生病的时候对付可不行。”罗福财大着嗓门说，“领导，这样，我让我媳妇做饭，我给你送过来。”
孟东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挖煤工会说出这种话，虽然知道他是有事求他，但这份实诚属实难得，孟东林带着几分动情说：“不用了，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骑自行车过来也就半个多小时，挺快的。”
“这……”孟东林为难。
“领导，你别跟我客气，我一个粗人，别的地方帮不上你，这点事儿我还是能做到的，我媳妇手艺还行，在家闲着也没事儿，让她做做饭还能找点事儿干。”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孟东林也不再拒绝，“那就谢谢弟妹了。”
其实要论年龄，罗福财是比孟东林大的，但是哪有让领导做小弟的道理，罗福财爽快答应，“领导你太客气了，以后你就是我哥，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