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萍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自己会主动回老家,说是老家,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不算,小时候她曾听她的养父母无意中说过,刘家是关外人,是闯关东过来的,她想到自己从小就喜欢吃面食的饮食习惯,觉得养父母说的应该是真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活到一把年纪,刘湘萍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曾经痛苦生活过的地方,内心不再起波澜。
养父母的家是凤城附近的县城中最贫穷的,这么多年过去,情况虽然有所好转,却也没有改变得天翻地覆。破旧的房屋和落后于凤城小十年的穿着风格都体现着这个县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
刚下过雪,村子的路不好走,雪几乎要没过脚面,这里和从前一样,没有人清理路上的积雪,每户人家都等待着别人去做这额外的工作。偶尔,村委会也会组织人清理,但真的听令的人为数寥寥,清理路面的活儿最后就落在了每一户人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身上。
她和王涛就是因为扫雪熟悉起来的,两家的房子本来就挨着,但平时也只是见面点个头,并不说话,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刘湘萍是被当做童养媳领养的,村里的男孩子都自觉地跟她保持距离,村里的女孩子又对她多了一些鄙夷。已经改革开放了,童养媳是新时代不应该存在的产物,这种带着旧时代印记的称号就像一种耻辱印记深深地烙在刘湘萍身上,好像古代时罪犯脸上的刺字,刘湘萍走到哪里,这份耻辱就跟到哪里,他们叫她老卢家的童养媳,没有人叫她名字,王涛哥是第一个叫她名字的人,他叫她刘湘萍,后来叫她湘萍,他说她的名字很好听。
刘湘萍想着那些岁月,她沉默寡言,走路总是低着头,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活。养父母送她读了小学,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善良,而是因为村委会要求村里不能有文盲。
那一段短暂的读书的时间,是刘湘萍每日里唯一不用干活的时间。她现在还能回忆起教室里脱落的墙皮和老师在没有擦干净的黑板上写字的沙沙声。
初中在小学楼上,放学的时候刘湘萍偶尔会看见王涛,但也就是看一眼,便低着头快步走过,两人并不结伴放学,总是刘湘萍先到家,被养母责骂几句,然后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餐。
不过一会儿,王涛也会到家,开始劈柴做饭。
王家有三个儿子,王涛是中间的那个,也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他木讷、憨厚、为人实在。这些美好的品质放在有好几个儿子的家庭里就成了不招人喜欢的性格,木讷便是笨,憨厚既是傻,为人实在是脑袋不会转弯。
一家之中中间的那个孩子总是最倒霉的,既没有长子的身份被寄予厚望,也没有幼子因为最年幼而天生自带的可爱伶俐能说会道。
人们只会在家中需要帮手的时候最先想起中间那个孩子,于是他们默默地、心甘情愿地充当了力工、保姆和取款机的角色。
两人低头铲雪,王涛干得快,也不问刘湘萍,自顾自往她这边扫,刘湘萍看他一眼,他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那样,卖力地铲着脚下的雪。
扫完雪,刘湘萍感激地朝王涛笑了一下,她几乎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笑,毕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王涛没什么表示,刘湘萍失落地转过身,往家走去。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刘……刘湘萍。”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王涛微微低头,低声说:“你鞋上雪太多了,我帮你拍拍。”
刘湘萍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涛就已经弯下了腰,小心翼翼地,仿佛抚摸什么宝贝一样将她鞋子上的雪擦干净。
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鞋湿了难受。”王涛憨憨地笑了。
那一天的雪就像今天这样亮,白晃晃地刺眼睛。刘湘萍揉了揉眼睛,风很快将眼角的湿润冻凉。她看着被盖了白色帽子的草垛和干枯的树枝,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秸秆堆成的草垛了。
在草垛下面,她和王涛哥曾那样自在地靠在一起,他送给她高粱饴,说那是山东当地的糖,她没什么可给他的,就把自己给了他,夜色正凉,王涛却紧张的满头大汗,他笨拙地试探,直到她发出痛苦地叫声。
王涛心疼地把刘湘萍搂进怀里,“湘萍,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嫁给我。”
刘湘萍没回答,只是搂着王涛的脖子不作声。她有自己的打算,她要离开村子,离开县,到凤城去,村子是她的梦魇,她的牢笼,她必须要挣脱这个牢笼。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嫁入王家,和养父母抬头不见低头见,继续受他们白眼的一生要怎样过下去。
她曾试探性地询问过王涛,他会不会离开村子。
王涛说,大哥学习好,以后肯定是要到城里去的,小弟年纪小,照顾不了父母,最后还是得他留在家里照顾。
从听到王涛这些话起,刘湘萍就下了决心,可她真心喜欢王涛,也真心感激他,她不能跟他永久地在一起,却可以将自己送给他,她不后悔。
她到城里后,王涛曾去凤城看过她,那时她还没有结婚,他抱着希望劝她回来,可她态度坚决,“我不想跟你一样一辈子窝在那么穷的地方。”
王涛伤了心,再没同她联系过。
再次见面是偶然遇见,她拉着三轮车给人送货,雨打在脸上都顾不得擦,没一会儿感觉车子松快许多,回头就瞧见了王涛,黑着脸帮她推车子。
“你丈夫就让你一个女人干这么重的活儿?”王涛质问她。
刘湘萍呼噜呼噜吃完面条,说:“我自己找的活儿,他不知道。”
“赚钱本来就应该是男人的事儿!”王涛义愤填膺。
此时,刘湘萍才仔细瞧了瞧王涛的穿着,衣服料子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也不旧,在纺织厂干了好几年,打量人就习惯先从衣服料子看。
看样子这几年王涛混得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刺激了他,不过刘湘萍不后悔,路是自己选的,酸甜苦辣都得自己受着。
“女人能顶半边天。”刘湘萍抿着嘴说。
王涛败下阵来,语气软了,“湘萍,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别像以前似的,都自己扛着。”
刘湘萍心里涌了泪,他还是心疼她,就算她那么伤了他,他也还是心疼她,“没啥需要帮忙的,我啥都挺好的,就是想多赚点钱,额外找了一份工。”
王涛不语,却默默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没多久刘湘萍就接到了去精神病院做护工的工作通知,是王涛托人找的,这活儿不算轻松,但好在待遇高,比她从前送货的活儿强了许多。
刘湘萍内心感激,给王涛做了件衣服,王涛在凤城的工作很快结束,两人从此再无交集。
刘湘萍缓慢地在雪地上行走,她的呼吸有些困难,冰冷的空气刺激喉咙,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最后不得不从兜里掏出药,强咽了两颗,这才将那股劲儿压下去。
她顺着记忆往村里走,王涛全家应该已经都搬走了,此次回来,她只是想再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那一间小破平房,承载着刘湘萍生命中最年轻岁月的小破平房,是刘湘萍死前的夙愿之一。
现在的房子里应该住着别人,她曾听王涛说过,养父母的儿子不学无术,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惯,后来养父母不得不变卖老家的房产为他还债。
他们曾经试图联系过刘湘萍,可刘湘萍走的坚决,在凤城扎下根后更是断了与他们的一切联系。
王涛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断了联系也好,以前他们那么对你,要不是因为他们,我们也不至于……”
没过几年,养父母去世,她更不会同他们的儿子重新联系。
刘湘萍走到村子里的倒数第三家,在门外久久伫立,房子已经变了样子,被重新修葺过,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角落里堆着苞米笼,没有掰的苞米堆得并不多,看样子新住户是个勤快的人。
门没有锁,刘湘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铁门发出碰撞声,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她把门开的大了些,向前迈了几步,大门哐啷的声音终于拽出一位妇人,胖乎乎的圆脸,挺面善,看见刘湘萍眼生,不确定地问:“你找谁?”
刘湘萍有些为难地说:“我以前住这里,我能进去看看吗?”
妇人更为难,看样子是一个人在家,挣扎片刻她问:“你什么时候住的这里?”
“大概……四十多年前吧。”
“那么久啊。”妇人想了想,朝隔壁喊:“王大哥,你在家不?”
刘湘萍心里惊了一下,不知道这妇人喊的是哪个王大哥,王家三个儿子,谁出来都是她不愿意见的,她只想悄悄地过来看一眼,再悄悄地离开。
“在啊!”说话的人声音很洪亮,刘湘萍一听就听出了这是王涛的声音,“算了,我不看了……”她转身想走。
“诶,你别是个骗子吧?”妇人不满地说,随即对王涛喊道:“王大哥,这有个人说她以前住在这里,你看看这人你认识不?”
刘湘萍在门口撞上了过来的王涛,两人对视,心情都有些复杂,“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