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文潇失去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那是她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年冬天,雪格外多。但是文潇不觉得冷,因为她有程轩。
两人并没有真正开始处对象,但是他们约定好,要报同一所城市的大学,还约定好毕业以后一起去隔壁市旅行。
美好的约定让高考前的日子不再艰难,每一次文潇抬起头,看见程轩做卷子的侧影,内心都会升起一丝温暖,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听着老师在台上讲军训安排,盛夏的阳光照在她的胳膊上,些许燥热,蝉鸣令她的心情愈加烦躁时,她听到他叫她,文潇,然后便看到了他的脸,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一片金黄,文潇心中的某块地方立刻被点亮了。
他们相识于幼时,重逢于少年,高中三年因为程轩的存在而变得美好,她和程轩的成绩名列前茅,未来的一切都在以一种逐渐确定的美好方式向他们徐徐展开。
后来,程轩失踪了。
三个月后,萧丽也失踪了,文潇还记得那天早上她给她烙了她最爱的韭菜盒子,笑盈盈地送她出门,等她再回去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萧丽和她的旅行箱都消失了,开始时,文潇以为她只是去好友家住几天,毕竟她经常那么干,可是三天过去,萧丽依然了无音讯,文潇这才报了警。
警察询问了所有和萧丽有关系的人,最终一无所获,只能以失踪定案,萧丽像这个女孩一样被陈列在了告示栏上,大海捞针。
如今,他们连针也不愿意捞了。
高考前夕,他们中的一个人终于有了消息。
程轩死了。
他死在了一条废水沟里,警方推断他是失足落水,被岸边厚重的冰和雪掩盖住,冰雪化了才被发现。
那条废水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地方,它隐藏在一小片树林里,被树木遮盖着,非常短,河上架着一棵被砍倒的树,他们把它当作桥。
河水看上去很清澈,实际上全是附近化工厂排出来的污水,不臭,却有毒。
因为有毒,每次通过的时候他们都会格外小心,可警方说他是失足掉下去淹死的,从没走过错路的程轩第一次走错路就丧了命。
文潇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即便侥幸能睡上几个小时,她也会不可避免地梦见萧丽和程轩。
有时候,她看见萧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打毛衣,边看边笑,纤细的手指在金属针上飞舞,粉色的毛衣迅速成长了一节。
有时候,她看见程轩在废水沟的木头上行走,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他转头朝文潇笑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沟里。
那一年高考,文潇考的一塌糊涂,只勉强上了一所大专院校。照理来说,如果再复读一年,她一定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学。
可是萧丽消失了,没有人帮她付复读的费用,而那所大专院校,愿意给她一笔相当丰厚的奖学金,她不用为学费发愁。
她开始在麦当劳打工赚取生活费,毕业以后就直接留在了那里。
寒风吹过,告示栏上翘了一角的发黄纸张微微抖了两下,文潇感觉脸颊好似被锋利的刀子划了划,思绪渐渐从往事中抽离,踩着雪往大院里面走。
大雪是两天前下的,雪面却依然只有零星的几行脚印,若不是上面已经浮了一层薄薄的灰,几乎无法分辨是新雪还是陈雪。如果是新的住宅小区,物业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清理好小区里的街道,余下的残雪也会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的夯实,透出一种热闹的整洁感,而不像文潇现在住的小区,封尘、寂寥。
她住的小区是没有物业的,最古老的开放式小区,这里曾是制造厂的家属院,建国时期立起来的苏式赫鲁晓夫楼,最鼎盛的时候,从第一栋到第五百多栋住的几乎全是制造厂的职工和家属。
她和她妈妈并不是制造厂的职工,但是她姥爷是,文潇六岁母亲和父亲离婚以后,妈妈就带着她搬进了姥爷的家,后来姥爷去世了,她们就一直住在那里,文潇的大部分记忆都在赫鲁晓夫楼里。
尽管它破旧,空间极小,她还是喜爱它,文潇读俄罗斯的小说,看到里面描述贵族生活地的文字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赫鲁晓夫楼,这让她感到亲切,又生出一种自己也生活在优雅地方的错觉。
可是在俄罗斯,或是曾经的苏联,一户中的三四个房间通常属于同一个家庭,而他们却是三四个家庭住在一户里,共用同一个卫生间和厨房。
早上的时候卫生间经常要排队,做饭的时候,三家女人挤在空间狭小的厨房里忙活,各自做好饭,端回自己家的屋子里吃。
文潇总是最快吃完饭,然后憋住气,穿过阴暗狭窄的过道,跑到大院里去玩。
到了院子里,空间开阔,别人家炒菜的肉香便再也闻不到,冬季寒风中的凛冽甜味盖住了饮食的差距,文潇喜欢上了冬天。
有时玩的好的小伙伴也会偷偷从家里拿好吃的给她,带的最多的是程轩,有时候是鸡翅,有时候是炸蘑菇,有时候是一个红富士苹果。
后来小伙伴们一个个搬走了,他们住进了商品房,单位分配的房子被卖掉或是闲置。
程轩一家是最先搬走的,然后是小静、诺诺……最后只剩下她还留在原地,有时她走进曾经住了近百号人的院子,心中难掩失落,院子中间篮球架上的板子已经不在了,铁架也生了锈,衔接处被雨水侵蚀的有些严重,仿佛轻轻一摇就会断开。花坛里的杂草肆意生长,从前她总觉得它们烦,现在却又感谢它们为这个院子增添了一份生机。
住宅楼外立面的漆掉了许多,色彩斑驳,可它的外形依然优雅,像穿着打补丁的宫廷裙却昂首挺胸的没落贵族。
家属楼逐渐变成了外地务工人员来凤城的暂居地,现在,连务工的租户也不剩几个了,因为它就要拆迁了。
文潇钻进楼栋,尽量不发出声音,几乎没有人居住的破旧楼房,连自己走路发出的声音听上去都些许瘆人。
一、二、三……第一段楼梯有十二级,文潇转了个弯,踩上了第二段楼梯的第一个台阶。
哗……
文潇知道那个声音,是在门槛处刮鞋底的雪的声音,很微弱,来人很潦草地刮了两下鞋底,接下来的两个脚步声急促有力。
是个男人。
文潇一步两个台阶将剩下的楼梯走完,没有一秒犹豫拐进了对面301户。
幸好301户的公共门没有锁,文潇小心翼翼地带上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电棍,将带子缠到手上,趴在门上听动静。
男人没有上三楼,在二楼的公共区域转了一圈就下楼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文潇没敢轻举妄动,男人的声音消失很久后才站直身体,手因为太紧张有点抽筋,电棍黑色的壳子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羽绒服里的毛衣也已经半湿,文潇抹一把额头的汗,冰凉。
她小幅度地扭动铁锁,双手将门慢悠悠地打开,门叶生了锈,尽管她如此小心,还是免不了发出声音,门大开后,文潇快速冲到对面,将所有能锁的门全部锁上,又不放心地抵了一把椅子,这才得以顺畅地呼吸。
晚上睡觉时,她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切菜的刀。
这一觉睡的不安稳,可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冲淡了昨晚的那份恐惧感。
文潇刚吃完稀饭和包子,动迁办的赵欣就登了门,进门先将一袋子苹果放到地上,是最好的红富士,未开口人先笑,“小文啊,最近怎么样,挺好的吧,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文潇寒暄,“谢谢赵姐,挺好的。”
见文潇避重就轻,赵欣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刚吃完早饭啊?”
“嗯。”文潇礼貌问话,“您吃了吗?”
“我吃了吃了。”
文潇给赵欣倒了杯热水。
“其实啊,我这次来……”
开始切入正题了,文潇静静抿了一口杯里的热水。
“我这次来也是因为担心你。”赵欣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二楼那家搬了,领导批复,多给了三万,这我也不瞒你,你们互相打听一下都能知道,这栋楼就剩两家了,你说你一个小姑娘,住这里多不安全啊。”
文潇看着杯子上飘浮的热气神游,昨晚上的那个男人有些奇怪,男人清理鞋子上雪的方式和女人不一样,他们一般会先将两只鞋子的鞋帮互相磕打一下,把鞋面上的雪碰掉,然后再去刮鞋底。
而女人们的鞋因为比较贵,所以她们通常会弯下身,用手套拂去鞋面上的雪,再轻轻地将鞋底的雪刮掉。
他是故意的。
以最快的方式刮掉鞋底的雪是为了不滑倒,不去磕打鞋面却是为了不发出明显的响声。
文潇的后背立刻沁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听派出所的说这附近上个月就发生了两起盗窃案,听的我真是心惊肉跳。”赵欣作势捂了捂胸口。
文潇微微勾了勾唇角,不知哪家的小偷这么不开眼,到要动迁的房子里行窃。
赵欣以为文潇的想法松动了,心里一阵窃喜,决定再加一把柴,“我跟我们领导说了一下你们家这个情况,他表示很理解,说你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特批了,说只要你同意搬,在原有的动迁补偿上多给你加五万。”赵欣豪爽地伸出五根短胖手指。
文潇的手停留在杯子上,摩挲着上面的卡通图案,若有所思。
“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今天就回去起草合同。”赵欣的脸上透出喜色。
“赵姐。”文潇抬起眉毛看了一眼赵欣,“我能自费在楼栋里安一个声控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