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今天早班,她换好衣服走到收银台前,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那个男孩,男孩也看见了她,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请问要点什么?”文潇问。
“老样子。”男孩回答。
文潇利落地在点餐台上下单猪柳蛋麦满分套餐,男孩递钱,找零,两人的指尖相碰,男孩被文潇手的温度冻了一下,抬起眼,看着文潇,犹豫开口,“你认识程轩吗?”
仅有半秒的愣神,文潇再次抬起头,标准用语,“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男孩眼中闪过失望,摇摇头,端着餐盘走回位子,十分钟吃掉自己的早餐,再没看文潇一眼。
下午三点,阳光已经开始暗淡,这就是凤城的冬天,白日薄弱而短暂,太阳就像是透过磨砂窗子照进来的灯泡,除了装饰,一点别的作用也没有。
文潇穿上长款黑色羽绒服,准备下班,走之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排班表,今天周五,文潇微皱眉头,轻叹一口气,转身去了超市。
文潇拎着两大袋子食物进屋的时候,刘湘萍正在浇花,听见开门声,她把壶放到一边,缓慢地往客厅走。
“奶。”文潇换下鞋,穿上灰黑色的棉质拖鞋,把东西拎到厨房。
垃圾桶里两只破碎的二锅头空瓶躺在里面,还可以闻到浓郁的酒精余臭。
刘湘萍看出孙女眼睛里的厌恶,讪讪地打掩护,“昨天你爸朋友来找他,就……喝了一点儿。”
文潇冷冷地,“他人呢?”
“还没醒。”刘湘萍脸上一阵尴尬,找补似的说:“最近他很少喝了,昨天就是高兴。”
“爱喝不喝。”文潇语气冷淡,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不再理会刘湘萍,拿起拖把准备拖地,地面比上次她来的时候干净,应该是刻意打扫过,文潇偷瞄一眼刘湘萍,见她在摘菜,又忍不住觉得她有些可怜,心里那点气消弭了一些。
刘湘萍身世凄惨,生出来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不得已养在远房亲戚家里,童养媳一般,受尽白眼,每天醒来就是干活,长到十八岁,亲戚想她嫁过来,刘湘萍主意正,自己去了城里打工,经别人介绍认识了文建国,她一眼就喜欢上了,文建国有文化,是个工程师,长相斯文,行为举止也礼貌妥帖,一点儿都不像其他东北男人。
刘湘萍很主动,文建国却一直淡淡的,后来刘湘萍采取了迂回策略,搞定了文建国的父母,文建国没办法,勉强与刘湘萍结了婚。
婚后两人勉强称得上是举案齐眉,文建国虽然没那么喜欢刘湘萍,对她也还算可以,后来她生了文立军,文立军长大后文建国花钱托关系给儿子找了个好工作,又给他娶了媳妇,老两口终于算是卸下了肩上的担子,可以安度晚年了。
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文建国就确诊了癌症,不到半年人就没了,文立军也在单位犯了错误,被单位除名,儿媳萧丽同儿子离了婚,文立军从此一蹶不振,每天除了借酒消愁就是去彩票站买彩票,或者去公园里打牌,刘湘萍活了半辈子,又走回到了原点,过上了辛苦疲累的生活。
文潇觉得刘湘萍可怜,不是孙女对奶奶辛苦人生的同情,而是作为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产生的同情。刘湘萍不喜欢她,她从小就知道,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得出来,祖孙俩只维持表面上的礼貌与和平。
近几年,刘湘萍对她热络了许多,她心里清楚是为什么,每周一次的去看他们,尽尽自己的责任,不过也只有这些了,喜欢是相互的,不喜欢也是相互的。
晚饭是两个人吃的,文立军还没醒,没醒最好,醒了反而尴尬,文潇想,她是不愿意面对父亲的,从前她怕他又厌恶他,现在,她只是厌恶他,毕竟,她长大了,而他,老了。
还是长大好,文潇不禁愉快起来,因为酒瓶而带来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肉都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刘湘萍觉察到孙女心情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说:“听说一百多栋下个月就要开始拆了。”
文潇没搭话,脸色却冷了下来。
刘湘萍不死心地,“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派出所那边……”
文潇把筷子一撂,打断她,冷声问:“奶,你还加点饭不?”
刘湘萍被闪了一下,带着点儿怯懦地说:“不……不了。”
文潇起身去刷碗,隐约间听见刘湘萍在叹气,她心里一软,奶奶也就是问问,她冲她吼什么呢,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再去捡盘子的时候,文潇口气软了下来,“我会考虑的。”
刘湘萍眼中闪过一丝窃喜,随后很快调整了表情,假装平静地说:“好。”
那丝窃喜精准地被文潇捕捉到了,她在心里讥笑,这就是老年人,当你对他们产生一丝怜悯的下一秒,又会觉得他们老奸巨猾。
刘湘萍的盘算文潇是清楚的,一百多栋拆迁了,很快就会轮到三百多栋,而拆迁的前提是文潇和另外几家钉子户同意拆迁并签订合同。
只要文潇同意拆迁,到时候刘湘萍就可以邀请她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毕竟就算她用拆迁款买了新房子,期房交付到装修完可以入住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这几年间,只要她搬过去,刘湘萍就可以缓口气。
她老了,即便文潇每周都去帮他们打扫房间买菜,刘湘萍依然会感觉很吃力,要是有孙女在身边,不光是个免费劳动力,老人家有个什么病痛也可以有人照顾,文潇知道刘湘萍同她一样清楚,文立军是靠不住的,可这又怪得了谁呢。
文潇觉得自己刚刚产生的怜悯之情真的是很愚蠢,同时又感慨,年轻的果然玩不过老的,不知道经历了几十年人世后,她会不会也变成那种狡猾的,自诩聪明的老人。
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她年幼时奶奶时不时对她投来厌恶怨毒的目光,并把她喜爱的所有东西送给别人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需要孙女陪在自己身边呢。
文潇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会的,因为她是妈妈的女儿。
同样的情况下,妈妈只会说:“我希望你搬过来同我一起住,这样我比较有安全感。”
妈妈为人直接,话语却从不伤人,跟她接触的人不需要揣测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总是觉得很轻松。
她很爱看书,手也很巧,在她们生活并不富裕的那些日子里,妈妈带着她做手工,将陈旧的房子装饰一新。
所以,她是不会搬的,除非她死了。
夜晚已经来临,文潇将手揣进羽绒服兜里,缓慢地往大院走去,路灯坏了好几个,不过也不妨碍照路,雪已经被扫的很干净了,路面上只有些浮雪,像大量的糖霜洒在上面,从前文潇是不知道糖霜的,还是在麦当劳工作以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糖霜,自从知道了糖霜,下雪天也变得可爱起来,小的时候她很喜欢下雪,可上学以后她就不觉得下雪天可爱了,不过不用扫雪后,她又重新喜欢上了下雪天。
路过公告栏,她照例走到前面看,她看的很仔细,可是公告栏上乏善可陈。深红色的漆又掉了许多,板子也好久没人清理了,一堆过期的公告层层叠叠地铺陈在上面,残缺不全,一年前的灯会通知,文化宫改造通知,修路通知……最上面的,是一张寻人启事,短头发的年轻女子,孟佳,女,21岁,身高1.65米,皮肤白,眼角有泪痣,身穿红色上衣,白色裤子,于2009年6月15日离家,至今未归,有知其下落者,请尽快与家人联系,联系电话……或与X路派……
看不清楚了,余下的只有撕掉寻人启事时留下的纤薄纸张,以及纸张上残留的毛边。
失踪于一年多以前,这是最早的寻人启事,时间过去太久了,他们已经将她彻底遗忘了。
快四年了,再过仨月,法律都可以宣告她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