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管东塔那一片。”鲁强搓着手里的烟,“东塔有个挺有名的夜店你听说过吗?叫白昼。”
杨英点头,“听过。”
“白昼原来是有人护着的,现在不行了,当年那叫一个嚣张,公开有人卖白粉,给小姑娘下药,嗐,全是缺德买卖。”鲁强叹了一口气。
“也该上那时候我年轻啊,警校刚毕业,天不怕地不怕的,抓着人就给他扣了,我管什么背景不背景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是不行,当时一堆人劝我。”鲁强将烟重新放进嘴里,又立刻拿了出来。
“抽吧,外面风大,没什么味儿。”杨英说。
鲁强笑,“杨队,你别总觉得我不给你面子,其实我够给你面子了,我大强子可从来没抽烟还看人脸色,我这人脾气就这样,不讨人喜欢。”
杨英笑,不同鲁强计较,“别把女人想的这么小心眼,你把人扣了然后就调进刑侦大队了?”
“哪儿那么容易啊。”鲁强抽一口烟,享受地吐了个眼圈,“我把人扣了可得罪人了,给我好一通训,还让我写检查,最主要的是,那人没两天就给放了。”
“放了也没用,碰到我还抓,我就这驴脾气,有能耐让我别做警察,还能降我职咋的,派出所是最基层的单位了。”
“不过那帮人可真是胆大妄为,有天晚上我喝了点酒,黑乎乎的地方就被人打晕了,脑震荡,在医院躺好几天呢,我估计我现在这么不聪明就是那时候留的病根,不然我原来挺聪明来着。”鲁强嬉皮笑脸。
杨英也笑, “你可不是不聪明,那就是太聪明了,知道是谁打的吗?”
“领导这是话里有话啊。”鲁强啄一口烟,“还能是谁?我抓的那人一伙儿的呗,可是我没证据啊,只能吃哑巴亏,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好看,又给抓进去一回,当时我看那小子的眼睛,嘿,恨不得杀了我。”
“所长怕出事儿,想给我调走,他还没想好调哪儿呢,上面的调令就下来了,嘿嘿,给我调刑侦队去了。后来我回想这件事,觉得可能就是我这驴脾气被人相中了,反正别管因为啥吧,有人要调我到刑侦队,我能不乐意吗?离开那憋屈地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给我乐的,屁颠屁颠就过去了,去了才发现,掉了一个更大的坑。”鲁强自嘲地干笑了两声。
杨英看向他,鲁强把烟灰往空中一弹,烟头的火光重新亮了出来,“那时候的刑侦队和现在可不一样,真正较真查案子的,不受待见,我就这么憋憋屈屈干了好些年,不过幸好我有个好师父,乐意教我点东西,反正磕磕绊绊吧,就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老油条,我有时候也想,要是当年刑警队不是那样的,或者我今年刚毕业,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能当警察的人,多少心里还是有那么点理想的吧,谁想天天混日子呢。”
杨英心中有些复杂,“指望个体改变环境是不现实的。”
鲁强挑眉,“有智慧啊领导,跟我师父说一样的话。”
杨英笑着拍了一下鲁强的肩膀,“不过一群人就比较容易办到了,你师父是谁?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挺想认识他一下的。”
“我师父没在局里,提前退休了,不然估计你们还能共事几个月,我师父人可好了……”鲁强警惕地看向斜前方,视线之中,一个男人正抱着一个包疯狂向前奔跑,后面不远处一个女人在追,女人明显跑不动了,距离越拉越大,微弱的喊声传来,“小偷!抓小偷!”
鲁强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摔,“太岁头上动土,警察面前抢劫,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鲁强奋力向前追去,可还没等鲁强追上小偷,就见杨英抬腿一脚,正中小偷腹部,小偷向后退了好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蹒跚着想要起来,奈何肚子实在疼,只好仰起头看来人,只见一个女人利落地掏出一副银手镯,将他的双手绑至身后,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疼的小偷嗷嗷直叫。
身后的鲁强也赶了过来,大喘着气说:“队长身手不错啊,跑的居然比我还快。”
杨英睨了鲁强一眼,“恐怕你很难跑得比我快。”
鲁强疑惑。
“公安大学体能测试记录是我的。”
鲁强不服气,“女子记录有啥好炫耀的,跟男的差好多呢。”
杨英平淡地说:“不止体能测试。”
鲁强瞠目结舌,想起来他上学的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前几届有个学姐,号称暴力大丽花,对抗的时候把男同学揍得那叫一个惨。他看了眼疼的面部表情扭曲的小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那里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手机通讯录上的联络人虽然多,但是鲁强许帆几人动作也快,不到一天就排查出了黄亮开旅馆时结交的社会关系,又从里面优先筛选出了他店里的服务员,挨个询问,最终在前台那里获得了和韩玲有关的信息。
“我见过。”王娇将照片还给杨英,“以前我跟小梅一起搭班,这个女的老来我们旅馆,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来了,然后又来了,她长得挺漂亮,我当时还夸她来着,小梅说这人一看就是出来卖的,有啥好羡慕的。”
“我当时还说小梅,不要总把人往坏处想,小梅不服气,说你就看吧,结果那女的每次来都有不同的男的陪着,年轻的老的,啥样的都有,我也就相信小梅说的了,哎,挺好的姑娘干啥不好非要干那行。”王娇眼神暗了暗。
杨英看了眼笔记本上的记录,“小梅是沈梅吗?”
“对,小梅这人挺热情,我俩处的挺好。”
“你们俩还有联系吗?”
王娇摇摇头,“从旅馆出来我就成家了,后来跟我老公一起开了个早餐铺,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咋联系了,她好像换号了吧,我有一次给她打电话没打通。”
杨英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跑题,就将问题重新回归到了韩玲身上,“你还记得韩玲重新在你们旅馆出现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冬天,我记得她穿了件艾格长款黑色羽绒服,那羽绒服挺贵的,我当时看上没舍得买,印象比较深刻。”
“重新出现维持了多久?”
王娇皱皱眉,努力回忆,“没几个月吧,那年过年以后我们老板就把旅馆兑出去了,后面都是别人家的店了,她来没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老板是几月份兑的店?”
“三月份,我当时还挺不高兴的,解雇我们服务员是在元宵节那天,3月4号,我跟我老公,哦,当时是我男朋友抱怨说老板不会做人,年都没过完呢,大过年的给我们找晦气,没出年就失业。”王娇叹了口气,回想起那一年她找工作不顺利,吃了不少苦,最后逼的不行才开了早餐店,也算是误打误撞。
“在你印象中,韩玲有什么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吗?比方说会在她接客的时候等她什么的。”
“好像有,感觉是个吃软饭的,我在前台看到过一回,这女的刚出旅馆门那男的就凑上来,搂着她腰,嗐,假装关心呗,有哪个好老爷们会让自己女人出去接客啊。”王娇眼里充满了鄙夷。
“你看下是这个人吗?”杨英掏出王勇的照片给王娇辨认。
王娇有些不好确认,“我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不太确定,不过发型有点像。”
“这人每次都来接韩玲吗?”
“基本每次都来。”
“持续了多长时间?”
“就……几个月吧,后来就没来了。”
“后来是指重新出现以后吗?”杨英继续问。
“对,重新出现以后就没来过了,可能两人分手了吧。”
杨英想了想,问道:“他们两个人在你们旅馆吵过架吗?”
王娇回忆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俩没吵过,不过我记得这女的跟别人吵过一次架。”
“跟客人吗?”
“好像不是,那男人骂她贱人,自甘堕落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那是她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至少也是情人、姘头什么的,嫖客哪会说她自甘堕落啊,她不堕落他们嫖什么?”王娇轻声笑了起来。
“吵架大概是什么时候?”
“就她重新出现没多久。”
“她后来又来旅馆接过客吗?争吵以后。”
“接过,不过一个星期也就一两次吧,比以前次数少多了。”
杨英抓住关键信息,“你能大概回忆一下跟韩玲吵架那人的长相吗?身高、胖瘦、面部特征什么的。”
王娇看了看旁边做笔录的李睿,不好意思地说:“警察同志,能麻烦你站起来一下吗?”
李睿很配合地站了起来,身姿挺拔,表情严肃,杨英忍不住笑了笑,“李睿,你不用这么正式,放松一点会让人感觉更准确些。”
王娇附和,“对对对,李警官,那人肯定没你站的那么直。”
李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放松,肩膀向下塌了塌。
“好像……跟你差不多,或者比你矮那么一点点。”
杨英问李睿,“你多高?”
“一米七八。”
杨英随即在本子上记上,“1米76至1米78之间。”
“身材呢?比李警官胖吗?”杨英看向王娇。
“比李警官瘦一点点。”
“脸上有什么明显特征没有?”
“长得还行,但是要说什么明显特征,好像也没有,我当时带客人看房,就瞥了一眼,脸没太看清楚。”
杨英在描述特征的几个词上点了点,问道:“当时他们吵架的时候动手了吗?”
“好像没有,我看见那男的抬起手想扇那女的巴掌,但是直到我带客人进房间也没听到巴掌声,应该是没打下去。”
无暴力行为?杨英在本子上写下这几个字,随后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了,便跟王娇说:“王娇,谢谢你的配合,今天我们先问到这里,你要是想到什么关键信息,请随时和我们联系,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她掏出一张联系卡递给王娇。
“警察同志,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跟她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她每次来都会去我们那个甜蜜之吻情趣房,就是最贵的那间,我当时觉得她挺奢侈的,小梅说这女的就喜欢那间房,说我瞎操心,她开越贵的房我们赚的越多不是更好。”
杨英在笔记本上写下甜蜜之吻四个字,在上面画了个圈,问道:“那个房间的具体位置是?”
“三楼最靠里面那间。”
杨英将笔记本合上,对王娇笑了一下,“非常感谢你,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肯定会顺利许多。”
王娇腼腆地笑了一下,“你客气了,说实话我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当初我的早餐店被人讹,要不是你们派出所的同志帮我主持公道,我和我老公都活不下去,不过我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帮忙,不方便的话不帮也没事。”
“什么忙?”
王娇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杨英,“你们要是也找小梅问话,能帮我把这个还给她吗?我联系不上她。这是我跟小梅借的美容仪,本来说过年以后还她的,结果年后听说她辞职了,或许是早就听到老板要兑店的风声了吧,跑的挺快。”
杨英自然地接过小布包,答应道:“好。”
回去的路上杨英问李睿:“对这件事怎么看?”
李睿翻看笔记本,一副苦瓜脸道:“杨队,说实话我现在有点纠结了,按理说韩玲后来的那个男朋友应该是最大嫌疑人,很可能是他杀害了韩玲,咱们现在还没细查王勇的死因,但如果他死的确实有问题,恐怕这个新男友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从这人说的话和行为来看,又好像是个三观挺正的人,而且他连动手打韩玲都舍不得,应该不至于杀了她吧。”
杨英颔首,“你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他的行为看上去杀人动机不充分,或许韩玲周围还有一些隐匿的社会关系我们没有挖掘出来,对了,韩玲家里人过来辨认尸体了吗?”
李睿一副气愤的模样,“说起这个我就生气,她家的电话我都打了三次了,不是他爸就是他妈接的,每次不是骂她丢人现眼就说她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死了好,最后一次更过分,让我们把尸骨随便扔到什么地方就行了。”
杨英深深叹了口气,“有些穷人家的姑娘就是家庭食物链的最底层,她家还是江西的,这么老远跑一趟,估计家里人都舍不得那个路费。”
李睿也叹气,“要我说还是我们东北姑娘幸福,我上面还有个姐,我爸我妈宝贝的什么似的,从来都是我姐吃剩的才轮到我吃,我姐小时候一不高兴就削我,打的可狠了。”
杨英笑出声,“你一个警察还怕她打?”
“就是因为她打我我才当的警察!”李睿激动地侧了侧身,身上的安全带都跟着紧了,“当初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干个不被人欺负的职业。”
杨英笑的停不下来,“现在怎么样,家庭地位提高了吗?”
“也算提高了吧,不过不是因为我当警察,是因为我姐嫁人了,被欺负的人换成我姐夫了。”李睿笑嘻嘻地说。
杨英微笑,“那你姐还挺幸福的。”
“哼,她要是过得不幸福,我削不死我姐夫!”
两人刚回到警局,吕思就迎了上来,杨英见吕思的表情,猜到她有事,便问:“怎么了?”
“杨队,韩玲的家属来了。”
杨英又瞥了一眼吕思说:“怎么这副表情,韩玲她爸妈胡搅蛮缠了?”
吕思摇摇头,眼睛里泪光闪闪,“来的不是她爸妈,杨队,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英和李睿来到法医办公室前,远远地便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夕阳透过玻璃投射在大理石地砖上,一半光一半影,男孩子坐在影子的那一半,亮度足以让人看清楚他的侧脸,是不同于北方男孩的清秀面容,这张侧脸和韩玲有三分相似,其实不用做DNA检测也可以确定,这就是她的亲人。
男孩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露出了整张脸,杨英心里一惊,脚下的步子慢了半拍,她的震惊只表现在眼睛里,而李睿的震惊则更为明显,男孩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脸吓到了人,又将那半张扭曲的,五官纠结到一处,遍布无数疤痕的脸转了过去。
男孩缓慢站起身,由于没太站稳,身子晃了晃,随后有些费力地将右腿向前挪了小半步平衡身体,许是对自己给人带来的惊吓和迟缓的动作感到抱歉,男孩对几人笑了一下,可很快意识到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默默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