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老家是山东的……我倒想起一个人。”护士长转身在档案柜里翻找最下面的档案,“现在是个老太太了,我实习的时候她在这做过护工,以前闲聊的时候她好像说过她老家是山东的。”
“她是照顾张磊的护工吗?”杨英问。
“我们这儿的护工哪可能只照顾一个病人啊。”护士长手上动作没停,“都是好几个房的病人一起照顾,不过张磊出事以后,她好像就没怎么过来了。”
“那她最近有来过吗?”
护士长思索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有,我记得发牛奶那天她就在,还帮着拉架来着。”护士长抽出档案递给杨英,“还好,她的档案没扔,按理说我们这儿的护工档案十五年就销毁,但这人后来又来过几次就没扔。”
杨英看着档案上的名字,“刘湘萍……”随即她对鲁强说:“把隔壁病房的录像重新刷一遍,看看这个刘湘萍和张磊,是不是经常同时消失在监控死角。”
案子终于要破了,鲁强兴致很高,回答地格外响亮,“是!”
刘湘萍打开门,发现来人是文立军,莫名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文立军表情有些不自然,“啊,今天你不是过生日嘛。”
刘湘萍高兴地,“我儿子有心了。”
文立军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时刚好看到自己父亲遗像前的香灭了。他皱皱眉,走到遗像前,发现沙发上赫然放着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件衣裳。
文立军再也忍不住问出口,“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刘湘萍以为文立军猜到的是自己生病这件事,忙说:“没啥事,就是忽然想你爸了。”
“那这是啥呀?”文立军指着遗像前透明小瓶子里快要见底的粉末问。
刘湘萍忙把小瓶子揣进兜里,“没啥,我不是总胸疼嘛,医生就给我开了点止疼药,我怕这玩意吃多了不好,就磨成粉末,一次少吃点。”
文立军低下头,“妈,我都猜到了。”
刘湘萍心里一惊,嘴上平静地,“这都是正常事,人都得走这一遭。”
文立军看着刘湘萍,“我今天去超市买高粱饴,超市人都跟我说了。”
刘湘萍狐疑,“跟你说啥了?”
“他们说有个精神病人被毒死了,被用牛奶毒死的。”文立军看着茶几上的盒装牛奶问:“妈,这事儿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刘湘萍不高兴地,“你瞎说啥呢?”
“妈,我帽子没了。”文立军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我知道,我这不是还没腾出空买嘛。”
“那帽子被我烧了,我在上面捡到了你的白头发。”文立军瘫坐在沙发上,“前一阵你戴我帽子出去了吧,你干啥去了?还有,你之前问我找人批发牛奶是不是能便宜点,你……是不是去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的病人是不是你毒死的?”
文立军看着文建国的遗像,眼睛模糊起来,“我爸后来糊涂了,经常自言自语,他说小顾是你杀的,你让精神病人杀的,就你在精神病院工作过。”
“我当时以为他是在犯糊涂,可我今天听说精神病人死了……我看到了……妈,我都看到了。”
刘湘萍绝望地问:“你看到啥了?”
“我看到你磨药粉了。”文立军的眼泪流下来,“就跟刚刚那个小瓶里的粉末一样。”文立军指了指刘湘萍的衣服口袋,“妈,你糊涂啊,为啥啊,你为啥要做这些事啊?”
刘湘萍也哭了,“军,妈没办法啊,妈不能让你没有家,妈……妈得了癌症,要走了,小磊他……留在世上也是受苦。”
文立军痛苦地抱住头,“那你也不能杀人啊!”
刘湘萍跪下来,摸着儿子的头,“放心吧,妈不会让你为难的,小磊死了,这件事除了你没人知道,没多久妈也会走,到时候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她拉出沙发下藏着的古旧行李箱,“妈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她翻出存折,“这些钱你省着点花,应该够花到你退休领退休金了。”刘湘萍犹豫一下,取出最下面小布包里的红宝石首饰,“这套首饰,不到最后时刻不要卖,我本来想留着给潇潇做嫁妆的。”
文立军见红宝石首饰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问道:“这是红宝石?妈,你咋有钱买这个?”
“这是……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身后的里屋传出脚步声,母子俩同时看向里屋,里屋的门口赫然站着面带怨恨表情的文潇,她的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只钢笔。
刘湘萍很快意识到她刚刚对文建国说的那一番话文潇应该全都听到了,她缓慢地站起身,拿起茶几上装着牛奶的玻璃杯,一步步靠近文潇,用慈爱又令人生寒的声音说:“潇潇醒了啊,饿了吧,把这个牛奶喝了,你妈以前最喜欢喝的牛奶。”
杨英打上最后一个句号,看着屏幕前的报告发呆,脑袋里回忆起闯入刘湘萍家时看到的情景。文立军护在文潇前面,满脸眼泪,地上是打翻的牛奶,她看到刘湘萍的表情是错愕的,但似乎有那么一瞬,她又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欣慰。
这个老太太,杀死了自己的前儿媳和自己照顾过的精神病人,面对审判的时候却依旧坚定地相信自己是对的,自己是出于爱,出于怜悯杀人,与那些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可似乎又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是她无法触碰的,她可以还原案子的真相,却永远无法还原人心的真相。法律是有边界的,人心却没有,这是法律永远的无奈与叹息。
不过这些也已经足够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将罪犯绳之于法,让死者得到安息,令每一个案子的正义成为规诫人心的那把尺,在人心变幻莫测的瞬间,拉出平缓的弧度,使更多人放下杀戮的利刃,使人间少一幕悲剧。
面前杯子里的咖啡飘出馥郁香气,氤氲的热气让杨英的心愈发清晰,她微微一笑,打开新的文档,响亮的键盘声敲出几个字,“尘封计划”,是时候让那些曾经被掩埋、被错判的真相重新回到人间,重新回归正义了。
文潇闻到一股香味,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老房子的床上,身上盖的是萧丽最喜欢的羊毛被。
她怔愣片刻,穿上拖鞋,缓慢地走向香味飘过来的地方。
锅里是红烧排骨,执锅铲的萧丽转过头看文潇,“宝贝闺女醒啦,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你先下楼把床单帮我收一下。”
文潇声音哽咽,“好。”
她走出楼栋口,院子里的野雏菊已经开了,黄黄的一片,风吹着花朵轻轻摇摆,好像太阳撒下的一片金光。
文潇掀开一床床晾晒在院子里的被子,像小时候那样从中间穿过,被子上是阳光混合着灰尘的味道,那样真实。
“文潇。”她听到程轩在被子的尽头喊她。
文潇加快脚步,在晾床单的杆子旁边看到了程轩。他依旧是少年的模样,穿着校服的白色衬衫,对她笑,“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啊?”
文潇滴下泪来,哭着叫他,“程轩。”
程轩没有过来,只是笑着说:“不要哭,文潇。”
“文潇,谢谢你。”
她知道他在与她道别,有些急了,“程轩,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程轩摇摇头,“我们要走了。”他看向文潇住的那栋楼的楼口。
文潇亦回头,看见萧丽正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们,看见文潇看她,朝她挥了挥手。
文潇喊出声,“你们别走,我需要你们。”
“文潇,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她听见程轩说。
“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她听见萧丽说。
“不,我需要你们。”
文潇哭着喊。
一道金光照到眼睛上,文潇睁开眼睛,眼前是快速掠过的火车窗景。
对面的女孩见她满脸都是眼泪,默默把纸巾推向她,文潇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对女孩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句,“谢谢。”她把头靠到车窗上,温暖的阳光抚慰了她眼中的酸涩,夕阳下,大片的油菜花开得繁茂,香味仿佛顺着车窗飘进她的鼻腔,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