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家姐夫
丁浩2024-08-26 16:158,866

在遇见姐夫之前,姐姐是相信爱情的,在遇到姐夫之后,姐姐仍旧是相信爱情的,她从来没有变过,这是最难的。因为人要么有时相信爱情有时不信,要么一辈子都不信,更令人惊叹的是,她从来没有什么经验可以谈,一切顺其自然。

每年的2月15日都是姐夫最纠结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全国研究生考试成绩揭晓。姐夫做了七年的考生,仿佛中了魔咒,每年都在英文上失利。家里人知道他太忙了,忙着做画坛的新一代徐渭,忙着赚钱,忙着喝酒,忙着跑人场,忙着拾起丢了多年上学时代逃课落下的英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太爱英文了。这样说虽有点儿玩笑意味,但英文学习能力对到了他这个年龄和处境的人来说,是无法和那些在学校里一心通过考研来改变前程的职业学生竞争的。一个中国人学习英文没问题,一个中国的文化人学英文也没问题,可一个中国的以画画为生的文化人学英文还被逼着以英文做评判标准来判定画坛的地位,实属是让唐僧戴紧箍——多此一举。

姐夫决定考研是在他毕业三年之后,那时的他已经在青年画坛独树一帜。能画写意花鸟的人不少,能画工笔花鸟的大有人在,能同时画工笔和写意的掰掰指头也能点上名来,但既画写意又可以将工笔发挥到极致、风格鲜明的人,姐夫算一个。但这一行论资排辈,对学历的要求很直接,有了高的学历,跟了行业著名的老师,那么无论你的画是什么程度,在收藏家看来,都是有了金字招牌的。姐夫第一次参加考研,抱的是重在参与的心态,因为他心知肚明,持有不足50个英文单词的量去参加考试,基本就是送死。于是,他“死”了,成绩出来,政治通过,专业美术史成绩不低,唯独英文,比想象中高了几分,但离合格线相差甚远。收到成绩单那天,姐夫不屑一顾,说今年好好补补英文,争取明年一把通过,再难能难得过画工笔花鸟吗?不信了!

事实上,姐夫虽然初中就学习了英文,但对他来说,这门语言的难度系数远远在画工笔花鸟之上。第二年姐夫考研明显有了压力,他要一边准备画展,一边应付一些艺术圈的应酬,还要静下心来背英文,做政治试题。那些日子,我常常见他在阳台面壁思过一样低声背诵英语单词,每当困意来袭,他就掏出香烟,点上提振精神。对于一个已经戒了烟的人来说,因为考试再次捡起并不容易,抽过烟的人都知道,戒了再抽要是犯烟瘾就会更难受。从姐夫学习英文的精神来看,通过考试并不难,但事实并非如此。英文基础差的人都知道,有时做题你可以一下子全部答对,而有时辛辛苦苦练习了很久,仍可以十分认真地将所有题一道不剩地全部答错,这对自信心的打击是致命的。姐夫就在一摞一摞的试卷中被打击得一无是处,那些做错的试题仿佛是对他的耐心的嘲笑,等待他举手投降,做一个永远失败的考生。

然而姐夫是绝对不认命的。就像辍学就业后再参加高考,创建培训画室,丢掉服装设计专业而自学国画,每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第二次考试结束,姐夫回来开心地对姐姐说他答得不错,如果不出意外,通过应该没问题,他和网上第一时间出来的答案做了对比,终于给自己下了定义,今年必中!然后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拿着近期的作品给研究生导师点评。研究生导师十分喜爱姐夫,他见过不少国画专业的孩子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而画工卓越的,但第一次见设计专业的孩子凭借自学将国画的技巧达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高度,他感到无比惊叹。没有老师不喜欢才华横溢的学生,遇见这样既积极乐观又有潜力的学生,他们惜才如金。所以他们给姐夫的答复是,只要文化课通过,专业课正常发挥,想不收姐夫都难。那些日子姐夫像是吃了蜜,见天儿地在姐姐面前描绘他未来要走的每一步,姐姐这个陪他一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女人从未怀疑过他。她最爱听的就是姐夫的那一句:别抱怨,也别着急,将来你最发愁的就是怎样接着艺术家带给你的名利双收的果实。他要她今后不为钱皱一次眉头,姐夫说这话时,姐姐笑得眉眼弯弯,从十八岁认识姐夫那一年开始,她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我认识姐夫也十多年了。那会儿,老家的房子还没重建,我刚升入初中,一边应付学校学习,一边沉迷在港台碟片世界的打打杀杀里。有一天,姐姐放假回来,给我看一张一寸的白边红底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子,短发,方脸,眉宇间有几分英气,血气方刚中带着淡定自如。姐姐问我这男孩子怎么样。从姐姐的眼神中,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自小学以后,追求她的不错的男孩子很多,但唯独这个男子是她决定要在一起的人。那时候学校对恋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却讳莫如深。像姐姐这样出生在有些封建专制的家庭中的女孩子,难免要经过一段俗套但对多数情侣是致命打击的关卡。高中时代的姐姐大部分时间在画室,她年少时擅长绘画,正赶上学艺术的热潮,想要学一门手艺而进入理想中的一流高校。事实上,那个时候她是出类拔萃的,对水粉画的领悟她是天生就有的,她的作业经常被老师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宣纸中挑选出来作为范例挂在画室的墙上。直到姐夫到来之后,这个局面才算被打破。姐夫的画跟姐姐的一样,都细腻传神,只是线条不同,一眼就能从线条中看出两人的性格。那时姐夫的性子刚毅、冲动、疾恶如仇,姐姐性格爽直、明朗、细心,两人十分有缘,且性格上有相近相补之处。在认识姐姐之前,姐夫留的是长发,他十岁那年还在武校里踢过沙袋,后来读艺校初识国画,跟一帮一起混的兄弟过了一段有艺术有江湖的日子,两年后的某一天喝完一顿大酒决定削去长发,告别艺校,回高中读书做一个平常的孩子。但这并不容易,在高中时代,他的曾经被人扒出来放大,以致当姐姐和他恋爱时无数的流言蜚语扑面而来,他被作为批判对象,不得不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埋单。在巨大的压力和少年闯荡的梦想之下,姐夫再次辍学,去北方做起了生意,只留下少儿时代拿过的几个国际大奖的奖杯,一些当时远远超过教材范例的绘画作品,以及远在几千公里外的教室里念书的姐姐的思念与担忧。但他那时候雄心勃勃,认为钱比知识重要,有钱就能改变一切。

姐夫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在此期间给姐姐写过不少信,内容大多是报平安和鼓励姐姐努力准备高考之类的,对自己的状况只字不提。那些信积压在一起,成为他们爱情的证据。没过多久,姐夫就回来了,一副当时时尚的打扮,皮夹克、白衬衫、挪威式皮鞋,眼神中多了一些经商后的精明与成熟,但姐姐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回避对铅笔和颜料的关注,不谈和姐姐约定的未来的艺术梦想,他的眼神会在灿烂的一瞬间忽然黯淡下来。姐姐劝他回来继续读书,他不听,又走了。

这次走了小半年,再回来又变了,他褪去了商人的油滑,穿上了学生装,干净利索地加入备考大军。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姐夫那时的理由是创业失败,看透了人情冷暖,想要多读几年书,事实上他是被姐姐后来的信所感动,姐姐在信里说她已经将他们的恋爱关系告诉了母亲。她知道,如果不说,会后悔一辈子的,她了解母亲的性格,所以她知道也许这是一条惊险、需要赌上毕生幸福的道路,她必须试一试。而母亲没有像别人父母一样立刻展露出偏激而专断的态度,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认为孩子既然告诉她,就应该尊重孩子的信任,越信任越不容易出错,所以她给了一些中肯的建议,她让姐姐劝姐夫参加高考,原话是:“高考不是人生唯一的路,却是一条这个年纪最不容易出错的路。”就是这句话,让血气方刚的姐夫看到了希望,一拍胸口说:“不就是高考吗,还能难得倒我?我要是拿起画笔,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姐姐就爱听姐夫的雄心壮志,凡事势在必得,然后为了他的吹嘘埋单,背后花费十二分的努力去实现。那时候,他已放下画笔一年多,再次拿起来,恢复也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看来,姐夫手上的功夫相当了得,一个同样的静物或模特,别人看的是形象、是表情,他看的是精神、是文化,他的线条充满生命力,似浑然天成。之前只是听他们的一个老同学说,如今看到姐夫挥洒自如的画作,不禁感叹当年姐姐真是慧眼识珠。2007年,在全国艺术类招生考试中,姐姐姐夫两人以全国前几名的成绩被天津美术学院录取,就这样,一对在当时遭到很多人反对的恋爱青年摇身一变成了美术院校的金童玉女。那一年的夏天,姐夫去了我家见父母,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顿饭,我记得那顿饭姐姐哭了几次,姐夫和父亲喝了不少酒,初春的尾巴,暖洋洋的,十分难忘。

姐夫的赚钱能力体现在大学期间,开学没多久,他就开始琢磨着办高中美术培训班,那时候,想要通过艺术类考试进入专业院校的孩子在学校里学习的那点皮毛功夫到了校考就会变得捉襟见肘。于是,他们不得不参加一些美术院校在校生创办的绘画培训班来达到入学的水平。姐夫的画室就是在这股浪潮中开办起来的。

他和姐姐在美院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复式公寓,二百多平方米,第一层给孩子们做画室,第二层做学生宿舍,每天除了按课程表完成大学的课业,还要两人倒班去给学生们上课。这些孩子都处在青春期,不同的是,有一些顽劣散漫,极其难管,一边在你面前发誓除了美院其他不理,一边转身逃课到网吧打游戏,打到第二天毫无精神地将素描画得乱七八糟。有一次,姐夫在网吧里抓住了他们,他们埋怨老师不近人情,画画那么累出来放松一下怎么了?再说了,艺术生考的是分数加技能,技能学好一生傍身,多花点学费值得。如果跟普通的高考生一样,干吗来这里?姐夫听到这些牢骚,火一下就蹿上来,但他不能做什么,只能将他们带回去,语重心长地给他们讲述大人支付高额费用供他们读书的艰辛,还有每年艺术生考试上千人争一个名额的激烈。那些孩子当时听了很受触动,内心也觉得不对,但转头即忘的有很多,还有不少孩子马上又会再次流连于各大网吧。于是,这些学生高考惨败。这时候,他们的家长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背地里埋怨老师无能,很多和姐夫称兄道弟的家长因此和姐夫断交。而姐夫实在无法向他们解释。那些刚进入画室、水平像鬼画符一样的学生,经过半年的学习,勤学苦练,时机一到就杀出重围,成为艺考中的黑马,他们在背后画掉的画纸摞起来有一人多高,无他,就是功夫练到家了。

姐姐的身体是在办画室那几年累坏的。她学的专业是视觉传达设计,课业繁重,需要长年累月地面对电脑做标识、做装帧,不能马虎一点。每天上完课,她还要直奔画室,给学生讲课、改作业、做辅导。后来,姐夫丢掉本来的服装设计专业一心研习花鸟画,她又要协助他完成服装设计类的作业。那几年,她因工作量太大,导致颈椎扭曲变形,犯起病来,脑袋里就像扎了一根刺,我曾经很多次见她痛得整夜整夜失眠,又不能吃安眠药。痛到极致,她就用喝酒麻醉自己帮助入眠,以换来第二天的清醒,继续昨天那样的忙碌不堪。后来有一年她陪学生去参加校考,寒冬腊月的,姐姐只穿了一条薄毛裤,回去后就觉得膝盖疼,疼到不能正常行走后,才去的医院,大夫直接宣判,这是风湿病。那天姐姐哭了,这么年轻就得了风湿病,以后出国游玩的梦看来要断了。令她欣慰的是,姐夫对她的呵护是无微不至的。姐姐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冬天,在周口看完病,天空稀稀拉拉地飘起了雪花,姐夫骑着自行车载着姐姐,一边骑车一边用手哈热气捂住姐姐的膝盖防止灌风。这一幕直到前几年姐姐还在念叨,说姐夫对她真正的好也就是在那几年。事实上,一头扎入生活最繁重的那个旋涡,他们是迫不得已的。美术类院校学费很高,他们又不愿意张口跟大人要学费,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有时我会想,他们很不像那个年代的孩子应该有的模样,他们成熟、稳重,和各色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在同龄的孩子当中一眼就能看出不同。就是带着这样的不同,姐夫的画室整整开了五年。第六年的一天,姐夫将“自学成才”的国画作品交给当时一个知名的国画老师点评,老师觉得他出手不凡,继续下去说不定能有所作为。不知道人家是客观评价还是敷衍了事,姐夫当真了,当天回来就跟姐姐说不要办画室了,要一心研习国画,以后卖画的收入会是办画室的几十倍几百倍。姐姐觉得他吹牛,但也还是停止了招生,一心支持姐夫研究花鸟类国画,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姐姐也因此成了姐夫的经纪人,帮他打理日常琐事。那一年,姐夫二十五岁,姐姐二十五岁,作为跨专业的高才生奋力地往那个高手如云的画坛里挤,亦步亦趋。

我记得姐夫的画是在2012年之后畅销的。那一年,传言是世界末日,我大学毕业,从郑州搬到了天津,每天游荡在海河边上思考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姐夫决定去外地办一次大的画展。那次名为“守望”的画展办得格外成功,他的画风格独特,很少用色,直接从古人那里拿来的笔法和意境,被当地的收藏家青睐。12月21日当天,展馆里展出的画全部售空。晚上回到酒店,我们战战兢兢地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姐姐对姐夫悲切地说,刚赚了一笔钱,就要到世界末日了,这拼死拼活的日子真不值。然而第二天醒来风和日丽,一切生机勃勃,每个人喜气洋洋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世界末日没来,我们迎来了曙光。

画展结束后在高铁上,姐夫向姐姐说,他要买一辆汽车,姐姐说先买房吧,姐夫不同意,说:“每次都听你的,你听我一次,等下一笔钱赚到了,买一栋别墅给你,写你的名。”姐姐是一个凡事深思熟虑的人,但遇到姐夫,本来冷静的头脑就会马上变得不理智,于是扑哧一笑——她就爱看姐夫这种一半艺术家一半暴发户的样子。事实上,姐夫这样积极向上,在那段艰难的时光,曾一度带领着我们迎难而上。于是到了年底,姐夫真的买了一辆车,第二天,他就拉上姐姐和我去海河边上兜风。姐夫和姐姐很早以前就考了驾照,几年前用我家那辆面包车练过手,当天这样一腔热血激情地上路,坐车的人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而姐姐正式在天津城区驾车是源于她和姐夫的一次吵架事件,姐姐负气离开,想去塘沽看海,但驾驶技术实在糟糕,就找了武警部队的一个大哥带她练车。不知道是因为赌气还是“教练员”教导有方,总之,那一上午,姐姐居然一个人将车安稳地开到塘沽渤海岸边。她下了车,吹着海风拍照给姐夫,姐夫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望着照片上的海,兴奋地说:“你等我,我马上打车来找你……”

姐夫出过一次车祸。买车第二年,姐夫去郑州举办画展,姐姐在家忙着装修没去。这么多年,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门做画展,姐夫有些力不从心。但那次画展办得不错,卖了钱,姐夫开心地说当晚就要返回天津,姐姐建议他明天再回,不要疲劳驾驶。常年和爱人生活在一起的人,突然分离都会有些茫然无措,就像小时候突然住进别人家一样感觉陌生与不适,于是姐夫说走就走,在高速上,车子风驰电掣,大声地放着音乐。在路过山东德州附近的一段转弯的之字形道路时,不知是他没减速还是注定有那么一劫等着他,总之等他觉察到撞到什么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蒙掉了,气囊弹出,鼻子流血。他半天才缓过来,马上下了车,看到自己的车子撞到一辆停在高速上的捷达汽车,车子彻底变了形,姐夫就像做了一场突然惊醒的梦。不知道是因为把新车撞得不成样子怕回去被姐姐数落,还是对这辆非法停驶在高速上的汽车感到窝火,总之当他狼狈地走过去讨说法并拿起手机要报警时,那个刚从路边小便归来的捷达车车主发现事情不妙,居然拔腿就跑。姐夫哪里肯放过他,追上去就要制服他。黑黢黢的高速公路上,两人疯了似的跳下高速你追我赶,姐夫是练武出身,不费什么气力就抓到了肇事者,那家伙上手就开打,这下彻底激怒了姐夫。自己做错事,还敢动手打人,简直太猖狂了!于是,姐夫头脑清醒地三下五除二将对手撂倒,反剪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空地上,然后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姐夫这才松了口气,才意识到鼻子还在流血,身上的剧痛也跟着潮水般涌上来。公安局里,肇事者和姐夫在长椅上并排坐,那画面真是滑稽,两人还时不时地聊两句,姐夫甚至还借用了对方的充电宝,对方也表示晚上酒喝得确实有点多。直到事情彻底解决,姐夫才敢回拨姐姐的电话。在那之前,姐姐已经打了几百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姐夫给姐姐说的第一句就是他出车祸了,姐姐听完很久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声音颤抖地问情况,直到姐夫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并表示现在安然无恙,姐姐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骂他浑蛋,不让他晚上开车非要开车,这下好了。姐夫说他想快点见到她,结果,这句话让姐姐哭得更凶了。

事情很简单,处理起来不复杂,对方出了一些钱作为赔偿,保险公司也签署了修理车子的协议。几个月后,车子崭新地回归,而姐夫休息了半个月,像什么也没发生,再次上路了。也就是那一年冬天,姐夫又办了几次画展,决定要买下他们住的那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那套房子位置不错,临近海河和美院,最重要的是住了好几年,有了感情,闭着眼睛就能顺着海河走回来,不愿意再搬家了。年底他们交了房款,姐夫在购房协议上要求落下姐姐的名字,说这是这些年能给姐姐的第一件有意义的礼物。买完房子他们囊中羞涩,姐夫跟姐姐保证说:“不出一年,这些钱还会回来,还能向你求婚。”提到求婚俩字,姐姐沉默了,她和姐夫在一起差不多七年了,这七年里她每天都在等待这两个字,终于听到了,她不知该如何来定义那一刻的心情。她的回复相当含蓄:“你是求婚了,我还不一定答应呢!”姐夫信心十足:“我有绝招让你痛快答应。”

姐夫让姐姐答应结婚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在他们去威海办画展的时候,拍了一组婚纱照,又画了一幅求婚寓意的国画给姐姐,姐夫还说了一些着五不着六的话,姐姐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粗糙得让人怀疑这个绝招是认真的吗?但当时姐姐是懂姐夫的,实际上无论他求不求婚,都会嫁给他,两个人一起携手这么多年,患难与共,再说些俗套的东西,都觉得矫情。由此可见,当时他们彼此的爱已经渗透进了生命。他们之间大概就是如此,你不说我不问,你说了我理解,你觉得困难,我们一起面对。人世间被说得玄之又玄的爱情,不过四个字: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让姐姐和姐夫在第二年结了婚。婚礼在老家举办,热闹非凡,姐夫的朋友遍布天南海北,都咋咋呼呼地过来庆祝。那一天,我觉得是姐夫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他打着领结,满面春风,不断招呼从远方赶来的朋友,听着他们的祝福,他笑得合不拢嘴。我是娘家人,按照习俗,婚礼不能参加,但从录像中我看到了那场婚礼的全部经过。司仪是姐夫的老朋友,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将婚礼气氛的高潮推了一波又一波。婚礼创意十足,感情真挚,当那首《父亲》响起,司仪让这对新人给父母磕头时,姐夫已然泪流满面。他的眼泪止不住,哭得像个孩子,让熟识姐夫的朋友笑他铮铮铁汉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姐夫哭了,台上的父亲也哭了。在这件事上,台上的女人比男人坚强,母亲没哭,姐姐也没哭,她们热情有礼貌地配合司仪继续进行仪式。那是我第一次见姐夫哭,那眼泪包含太多东西,姐姐相当理解,但事后也调侃姐夫演技不错,不当演员可惜了。姐夫马上说:“你离开娘家没哭啊?还说我?”姐姐这才想起从娘家离开时母亲和祖母在套间里不肯出来,低头抹泪的场景。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姑娘嫁出去了,就是别家人了。这思想明显过时了,姐姐和姐夫结婚后,我粗略算了算,他们在我家的时候比在姐夫家的时候还要多,显然,养个闺女有时比养个儿子更令人感到踏实,至少姐姐是如此。

婚后,姐夫又参加了三次考研,无一成功,失败的“经验”大体一致,全部死在英文上。姐姐认为,姐夫中文水平高,英文没理由一直考不好,究其原因是姐夫的学习不得法。仔细想想,确实,虽然姐夫很勤奋,日夜刷题,但考研英语对于一个这些年不接触英文的人来说,短时间内突破基本是不可能的。

第四次考研败北时,姐姐劝姐夫要不就算了。那天晚上,姐夫抽掉了一整包烟,最后一脸沮丧地说:“这样放手不甘心,就差几分了,有希望了,再努力一把就成了。”姐姐看着姐夫这个样子,马上露出欣慰的笑,这个男人给的答案,无疑就是她想要的,而且她会陪他一起作战到底。第二年,再次走入考场的姐夫从容淡定,像一个历尽沧桑宠辱不惊的老兵。考场里有后生认出了姐夫,坦言很喜欢他的画,一直在临摹,对此,姐夫并没有感到难为情,同他们热情交流,还主动调侃自己成了考研的专业户。姐夫注意到同一个考场还有他的老同学,大家在这种场合遇见,有些滑稽,像是在英文这座迷宫里突然见到了迷失的同类。那场考试姐夫答得很顺,下了考场还跟姐姐炫耀,这次不通过,就是他命克英语了。作文写得很流畅,阅读理解《史密斯太太想要去月球的愿望》那一篇胸有成竹,分值可以全部拿下,英文过线肯定不成问题!姐姐对姐夫能够这么深刻地读懂阅读短文感到怀疑,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姐夫。他考了整整七年了,其实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一个胜利者。

那一年考研结束后,姐夫显得比以前更放松,满心欢喜地等待成绩揭晓,终于,这一次命运开挂了。他的英文有惊无险地过线了,虽然还不知考研最终结果,但对于屡战屡败的姐夫来说,这样的巨变,无疑是天大的喜事了。那些日子姐夫像是人生中了头彩,列好了研究生三年的计划,比如要改简历了,要去读一些论文了,要去拜访老师请教笔法了,等等。然而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文化课通过了,专业课通过了,却再次落榜了——当年的录取按照高分择优录取,虽然他的分数过了线,他却没有成为“高分择优”中的一员。姐夫的研究生梦再次破灭,那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他大失所望,几天下来,看起来衰老了不少。每个人都为他感到惋惜。我那时在想,也许他会就此放手了吧。

然而没有,姐夫就像是不死的战士,心中有着不熄的烈火,他再次填报了个人信息,加入了次年的考研大军。这一次,他仍旧心平气和,泰然自若!

失败像一个梦魇,姐夫要在无数的梦魇中战胜自己,回到有光的世界,尽管希望很渺茫。画笔是加了速的高铁,一路看去都是风景,他是画家,成全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这里,一切不如意像深夜停靠的一个又一个站点,时间是列车员扬起的信号,到了点,再次出发……构成了世间百态。

如今的姐夫仍旧十分忙碌,画画,喝酒,应酬,应付有价值或无价值的琐事,他的世界每天都在高速运转。每天清晨,他起床后,开窗,浇兰花,背单词,泡上一壶茶,摊开宣纸,列好画笔,按下流淌着古筝笙瑟的扩音器Play键,开始了一个青年画家的一天。

他越走越远,走过翠竹山林,走过碧水楼阁,走过十字街巷的烟雨,直到他感觉到静寂中有人踏着碎步像轻柔的风一样从身后扬起,来到他的身边,将一杯香气袅袅的碧螺春递给他。他抬起头来,看到姐姐披着万道霞光从另一个梦里穿越过来;他沉迷着,神采出体,像走进画中的人,步履摇曳披头散发地融化在淡墨线条之中,瑟瑟的,幽幽的,睥睨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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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眷恋的人间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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