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阎刚2023-06-28 10:353,730

  张清元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的那次进城他居然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大规模的武斗。那场面足以让一向胆大包天的张清元胆战心惊。那时,隔开城乡的清江河上只有一座水泥桥,但让持有武器造反的人给控制住了,两头都筑起了碉堡,日夜有人持枪把守着。而能沟通两岸的只是一些来回穿梭的小木划子。那天,张清元进城办事就坐上了一只没有篷子的小木划子上到了对岸。他坐船靠近那河岸时,那平坝子上还是安安静静的,但当他把过河应付给的三分船钱交到船主的手上时,河岸上的那块平坝子上就立即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两派人马。他们各自举着旗帜和标语牌。因为那标语牌随着山呼海啸的声浪在不停地上下左右地晃动,加之张清元也认不得多少字,所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没能看得清楚,他也无意去看清楚。

  一开始,那两拨人各自都拿了一个红本本在照着念,随后就是声嘶力竭地互相指责,口里还不时呼出些口号。那些口号也正是在广播里经常能听到的。正当张清元走近去要看个明白时,那两拨人突然就交上了火。那种钝击和叫嚣的声浪不得不让张清元后退好多步。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那些围观的人群远远地退到了河岸边,以防误伤自己。张清元虽然胆大,但这种大的血腥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感到心惊肉跳。张清元突然就有了想跑开的想法,他估计这种场合迟早是要出人命的。张清元就是基于这种想法才想着要逃走的。但张清元始终没有走,这一自觉不自觉的决定,却使他搭救了一个人。

  这两拨人马经过二十分多钟的较量,双方的械斗以南边那一方的惨败而告终。张清元看出这不是因为南方人力不足,而是输在了武器上。北面的那拨人有手枪、有步枪,那高处的平台上还架了一挺机关枪。张清元还是第一次肉眼看见真正的机关枪。他兴奋不已,他想那玩艺儿要是也能像电影里打仗一样叫响几声就好了。手枪步枪确实是响了,但机关枪却始终没叫响。以后好长时间他才知道,那物件只不过是用来壮壮声威的,其实连一发子弹也没有。倒是那几只手枪撩倒了好多人。从这一刻开始,南边的那一拨人才开始节节败退。张清元在一旁真切地看到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南边一方的败退,北边的人自然要穷追不舍。那人流就像潮水般地涌来,张清元就是让这一股巨大的人流卷进河街巷子的。

  涌进了河街的巷道,张清元才知道,不跟着跑是真不行了。他一时也变成了一个败走麦城的南边人。突然,他前面有一个瘸着腿的人在一拐一拐的艰难前行。那情形有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张清元觉得此时不搭救他一把他怕是连命也难保了。于是,他追上前去问他,能行吗?那人却怏求他说,兄弟,帮我一把吧,我的腿被他们打断了,革命成功了我们会奖赏你的。张清元不懂这是不是叫革命,他只是觉得救人一命要紧,于是,他不由分说就伸出一只胳膊将他挽起,悄悄拐进了河街的一个老式的弄堂里。他俩的行踪还是让北面追来的那拨人发现了,并已有几个壮汉跟进了弄堂。张清元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把那个跛腿的男人挡在了身后。他右手早已伸进了他提着的那只布口袋,并抱在了胸前。张清元厉声吼道,你们再胆敢上前一步我的家伙可就不认人了。那几个追红了眼的人一看张清元那满脸横肉的架势,马上就怯怯地退了回去。在张清元身后躲着的那个瘸腿男人喘着气问道,兄弟,你这武器是从哪里弄来的?张清元急切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我把你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养伤。说完,张清元就将那人背出了那弄堂的后门,并迅速上了一只小木船。

  船离岸好远后,张清元才对那人说,你在这里暂时不能呆了,跟我到河口乡下去吧。那人说也好。他还是要问张清元他那武器是从哪里弄来的。张清元这时却哈哈大笑说,啥鸡巴武器?不就是一只破酒瓶。那人颤着声说,兄弟,你真沉得住气。要是让他们给识破,我俩不都活不成了。我看你那架势都以为你真的是有真家伙呢。我算服你了。张清元说,什么服不服,你说有就有。最关键的就是自己觉得有才对。我抱着那酒瓶时,我就当他是真家伙了。那人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张清元。张清元也觉得这人有几分怪,他那眼神似乎不相信这么一个乡下人还会有这份胆量。

  船到了河口,张清元就打发了船家,把那人背回了家。他把他放在自家的那张松木板床上躺着,又将他的裤子脱下,张清元这才看清楚,他的那条右大腿果真是被打伤了,而伤口却是一个不大的小洞洞。张清元判断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枪伤,而且只有进口没有出口,这说明那颗子弹还藏在那条右大腿里面。张清元着急了,他虽然不大懂医术,但他可以猜度得到这枪伤的厉害程度。他想,这人不进大医院是治不了的,因为必须做手术才能取出那颗子弹头。张清元对那人说,兄弟,我知道这年月城里城外都不很太平,到处都在搞派斗。实话实说吧,这伤我们河口乡下是治不好的,我必须得把你送到县城医院里去。那人就笑了笑说,你把我送医院,那可就好了,他们抓到我只要再补上一枪就把我给结果了。那人顿了顿又说,我不能进医院,他们会在各个大小医院诊所去搜查我的。我只能在你这里养伤。他又问道,你们河口有乡医么?有乡医就行,这子弹都快穿出肉来了,不碍大事,也许只要点上一刀破点皮它就嘣地一下出来了。张清元想了想,河口乡医倒是没有,兽医倒有一个。他就对那人说,我们这里没有乡医,兽医倒有一个,医术还蛮高的。那人就说,那就行了,快叫他来吧。

  张清元果真就到了河口的王兽医家。王兽医五十多岁,他是这一带有名的兽医。他骟牛不等牛踢腿就能把牛蛋取下。一开始,王兽医以为是张清元请他去给猪瞧病,张清元反复交待要王兽医把手术刀给带上。王兽医就想,未必是队上的母猪难产了,还非要动手术不可。但当他随张清元进了他家的门方才知道,张清元请他来是要给人瞧病的。王兽医见是这等情形,就鼓着眼对张清元愤然指责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活了这几十岁还没有见过有你这么日弄人的。张清元抚着王兽医的肩膀,陪着笑脸正要解释,那病人就说,是我要他请你来的。就算我求你了,我会记得你的好处的。张清元接话说,王叔,真的就只能委屈您了。您要是不出手相救,他的那条腿可能就废了,说不定连命也保不住。他那伤是让造反派用枪打了的,他能进医院吗?王叔,我就不往深处说了,你也明白这是怎回事。王兽医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人的来头,他只得咬牙答应试一试。于是,他走近前来揭开被单。他一看是大腿伤了,就又有些犯难了。他一时判断不出那弹头藏匿在哪里。这条大腿是有主动脉血管的,万一一刀碰上咋办?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呀。那人见王兽医在犯难就说,不碍事,要是那块木板不挡一下,那玩艺儿早就穿出肉来了,还用不着动刀动剪的。王兽医还是迟疑着,不敢动手。那人又说,不碍事,我感觉那玩艺儿已经快穿出皮来了,说不定只要划破一点点皮就给挤出来了。再说枪子打过来我都顶住了,还在乎你那小刀小剪的。我命大。王兽医迟疑片刻,最后就鼓足了勇气说,领导,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过啥大世面,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那玩艺儿真快出头了,我就斗胆试一试。要是还深着,或是嵌在骨头里,那我可就走人了。那人点了点头。他在想,只要他一动手,事情就由不得他了。王兽医摸了摸他那条伤腿的两侧,他捏到了一个硬块,他判断这就是那颗子弹的位置。王兽医开了一道口子后,那情形却吓了他一跳,他捏到的那硬块并不是他判断的那颗子弹头,而是一块崩裂的骨头。他判断那弹头还牢牢嵌在骨子里。王兽医这时在心里骂道,你狗日的张清元把我算是害惨了,老子日你娘。

  正如那人预期的那样,王兽医一动手事情就由不得他了。王兽医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干。他咬了咬牙说,领导,我可得把话说明白,我们兽医给猪瞧病无论动多大的手术,是从来不打麻药的。那玩艺儿可还在骨头里,你受得了吗?那人平静地点点头说,这我知道,用几条绳子把我捆上不就行了。张清元果真就把那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了那张松木板床上,并在他嘴里塞了一条湿毛巾。直到王兽医用镊子夹出那颗子弹头来,那人的腿才轻微地动弹了一下,仿佛是如释重负后的舒坦。那子弹头像一颗红皮的花生米。王兽医将它丢在盆子里的清水里,上面的血就立马洇开了。这时,王兽医才深吸了一口气说,要不是你的命大就是我的命大。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得意忘形的张清元。

  王兽医用药很重,他是以一头小牛犊的济量来配方的。他连续给那人上了几次猛药,十多天后,那人就可以下地动步活动了。

  那一次,张清元送王兽医出门,王兽医就轻声提醒张清元说,这人有些怪、心劲特硬,怕是城里有来头的主儿。闹不好还是哪派的司令呢。张清元听了王兽医的推测,也吃惊不小。如果他真是哪派的司令,他救了他,必然就冒犯了另一方,那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闹不好还要殃及到王兽医。

  又过了几天,那人的伤情有了很大的好转,伤口也在渐渐愈合。一天晚上,那人就写了一张纸条,要张清元偷偷送到三江城里去,交到燕子岩那边的人手里。燕子岩是县城里一个小地名,那里是老城区。张清元照办了。那天晚上张清元家就来了几个人,从他们的谈话中,他才得知他救下的那个人果真就是个司令,且姓刘。张清元十分佩服王兽医的眼光,他的判断是那样的准确无误。然而,张清元还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就已经卷进了一场派性斗争的洪流之中。

  那天晚上,刘司令就让燕子岩的那拨人给接走了。临走,他指使手下的人给张清元放了些钱,并对张清元说,那颗子弹头你也留着,你要有什么难事,就到城里去找我。张清元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在心里盘算,自己救的是人还是鬼都还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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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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