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态让张清元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样的风气大都是先由城里发起的。从大城市传到小城市,在那里形成了气候再才逐渐传到乡下来。河口乡下虽然暂时没有像城里一样乱成一团,却也在悄悄地动作了。这事是陈二白悄悄告诉张清元的。陈二白是队长,他到公社去开了会,按上面的要求是要把一些过去的古旧玩艺儿给破除掉,那就叫破旧立新。他对张清元说,你看你家还有什么啥破玩艺儿不,能收的赶快收着,不然,等工作组进队后,就都给搂走了。张清元对陈二白说,你看我家能有那些东西吗?我爹盖的那房子都让贫雇农给分了,我和我娘只能住窝棚,还能有什么好东西。陈二白说,我不是说出来让你伤心的,没有就只当我没说。
几天以后,工作组正如陈二白所说的一样果真就进队上了。他们先是把各家各户尚存的雕花木床、花式旧衣柜、青花瓷坛、紫砂茶壶等等收在一起,凡是过去的古旧玩艺儿都弄到外河的沙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
那天,公社的人组织了一个盛况空前的销毁仪式。将全河口的人都集中到了现场。张清元也被叫去了,他却在那仪式上就见着了一个人。胡成锁竟然成了这场仪式的组织者。张清元就指着胡成锁质问陈二白,那狗玩艺儿怎么就混得这么牛头马面了。陈二白立即捂住了张清元的嘴巴,望了望周围的人说,你他妈的瞎说个啥,找死呀?人家早就夺权成功了,而今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张清元根本不相信,他说,谁不知道他那德性?他在孤儿院当伙夫时就捏了唐小芹的大腿根子,还当个球的革委会主任。陈二白更急了,扯住张清元的领口说,你他妈的不嚼舌头就不舒服是吗?人家现在是在台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懂吗?张清元这才明白,夺权夺权,原来夺权就这么容易。
张清元本是来外河滩看热闹的,他要看看被没收去的那些古旧玩艺儿会不会统统砸了,真的让一把火给烧掉。不想却见到了那人模狗样的胡成锁,实在是扫了他的大兴。他没有与陈二白打声招呼就独自走了。因为他不知道眼下撞见了胡成锁他会怎样革他的命。他俩的怨结是明摆着的。只要碰了面,张清元难说不上去扇他两个嘴巴。他支走了唐小芹后,自己四乡五里地去寻找她,那条腿让五只花色不同的恶狗咬伤,烂得发臭,让一桌狼吞虎咽的汉子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更让他心气难平的是,唐小芹最后是让沈银道给抢先占有了,而且当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让他把肚子睡大了。为了少生事端,张清元决定提前离开外河滩。
张清元离开外河滩后,仪式就进入了高潮,首先是围观的人上前去抱起那些古旧的陶壶和瓷坛往那堆积如山的花式床、老式衣柜上砸,那种脆吧吧的响声,乐得围观的人哄笑声四起。陶罐和瓷坛都砸完了,就只剩下那些堆成小山样的花式床和旧木器了。这重头好戏当然是由革委会主任胡成锁来揭幕了,几个民兵在那堆古旧木器上淋上些煤油后,再点燃一只火把交到胡成锁手里,胡成锁在一阵阵掌声和欢呼声中就将火把凑近那堆浇上了煤油的旧木器上,火舌“嘭”地一下蹿了上来。那腾起的火焰差点烧着了胡成锁那穿得笔挺的中山装。胡成锁一面拍手鼓掌,一面向后退。那些古旧的花式床、旧衣柜顿时就让火海淹没了。张清元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那股冲天的浓烟。张清元能预料到,那些不能说话的物件的毁灭只是一幕大戏的开始。
张清元再一次见到县砖瓦厂的古厂长和九号黎红霞是在外河河滩烧毁那些旧式家具后的第三天。那时候,张清元正在村上的砖瓦厂里和黄泥,他就看见一大队人马押着一男一女走过来了。那被反剪着双臂的两人都戴着高高的尖帽子。张清元一眼就认出了是古厂长和黎红霞。
张清元看到那伙人游斗古厂长和黎红霞,着实也让他有些慌乱。他万想不到黎红霞和古厂长会落得如此地步。张清元甚至想到,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胡成锁抓去游斗。因为他斗了黎红霞,就不可能不想到他张清元。况且自己已和城里的那帮人有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这次游斗却提醒了一个人。沈银道立即想到了张清元。他知道张清元与胡成锁有过结。沈银道到公社大院去告发张清元,胡成锁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他对眼前的这个瘦削男人也有几分的不屑。但当胡成锁从沈银道口里得知,张清元不仅就在河口,而且与城里那帮人有密切往来后,他就变得十分警觉起来了。他认为自己损过张清元,他预感到张清元之所以要和城里那帮人来往,矛头指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这样一来,胡成锁就必须得控制住张清元。
沈银道之所以要去告发张清元,是因为他断定张清元在窑洞里或是养猪场干了他的女人唐小芹。他断定,陈二白之所以要安排唐小芹进养猪场去喂猪,就是要给张清元行方便。陈二白和张清元打小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好伙伴。他们那时就与自己不友好。况且那个贱女人还当面承认与张清元干过。沈银道的另一个想法就是,他能不能也在河口出出头。他想,胡成锁是不会不在乎他的揭发的。基于这些想法,沈银道才决定要告发张清元的。
然而,沈银道那次到公社去告发张清元,胡成锁却由此想起了另一个与他们都相关的人。她就是唐小芹。几年前,胡成锁之所以要支走唐小芹,是她那一次倔犟的投水让胡成锁吓破了胆。他那一次就差点栽在了那个小女人的手里。他想,她要是还在孤儿院他肯定就罢不了手。指不定还会发生啥了不得的事端来。于是,当江北来的那个女人提出要带走唐小芹时,他二话没说就让她把她领走了。虽然他心有不甘,但他觉得这么干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他认定只要那小女人不走,自己自毁前程就是迟早的事。再说,他也不能让张清元那小子占到便宜。他知道那小女人是一心爱着那小子的。唐小芹被领走后,张清元就踏上了漫长的寻觅之路。这期间他让五只花色不同的恶狗咬伤了腿,腐烂的气味让一桌狼吞虎咽的汉子吐了一地。
唐小芹离开了孤儿院,直到进了她江北的新家,她才知道,她是让人领去准备日后做人家儿媳妇的。那男孩十六岁,是个脑瘫患者,走路一偏一簸的,整天嘻嘻地傻笑。他爹娘怕她日后找不到女人做老婆,就干脆到孤儿院先领回来一个养着。几年以后,唐小芹也完全发育成熟了。就在那家人定好要她与那个脑瘫男人圆房的前一天,她就泅水偷偷来到了河口。
胡成锁差人打听后方才得知,唐小芹原来也在河口。而且她就是沈银道的老婆。胡成锁觉得不可思议。胡成锁在心里盘算道,怪不得你小子要来告发张清元呢。你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来护住你老婆的裤裆吗?胡成锁清楚张清元的秉性,他是不会不挂念那个大美人的。这时的胡成锁倒是想要看看唐小芹到底怎么样了。他不知道她现在还是不是如先前那样迷人。于是,他马上派人去河口把沈银道叫来谈话。沈银道得知胡成锁要找他谈话,高兴得不得了。他想,这八成是他就要重用自己了。他于是就把唐小芹叫到里屋,与她说了这事,唐小芹不冷不热地说,那又能怎么样呢。沈银道说,说不定这回胡主任就要把我留在他那里干了。我要是也掌了权就要张清元那小子脱下一层皮。唐小芹把脸转一边去,说,你就做梦吧你。沈银道问,你这话是啥意思?你心里还向着他是不是?他走上前来就扇了唐小芹一个嘴巴。唐小芹转身吐了一口血水,径直出门去了。沈银道在后面骂道,娘的,不识抬举的骚货。
沈银道如约进了公社大院后,就让人带到了胡成锁的办公室。见面后,胡成锁就对他说,这一段时间你表现得不错,特别是向我报告了张清元的一些反常情况,这很重要。要继续努力,你要在河口干个翻天覆地,弄出些影响来。沈银道点头说,您的指示我明白了,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准备在河口烧上一把旺火,让那些牛鬼蛇神早见阎王去吧。胡成锁拍案肯定说,你的想法很好,我赞成。但你的女人唐小芹进孤儿院前还有许多历史问题要进一步弄清楚,在这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糊涂,要敢于划清界限,你知道吗?沈银道一下子就懵了,他从胡成锁的话里隐约意识到,他的女人唐小芹又让手握大权的胡成锁给记挂上了。他知道胡成锁就是从孤儿院开始起水的。他不会不知道唐小芹长有一颗迷人的美人痣。
沈银道是懵懵懂懂走出公社大院的,他一想到唐小芹有可能在这座大院里也让胡成锁把裤子扒了干,就不知道这大院是个什么样的大院了。
沈银道回到河口时才发现,唐小芹已经让民兵带走了。那天夜里,沈银道就气呼呼地放火烧了张清元父亲先前盖的那幢带有三个大天井的大宅子,而那宅子在土改时被没收,现在就分给了十多户贫雇农住着。
沈银道放火后就让河口众乡亲给擒住,狠狠揍了一顿之后,就将他扭送到了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训他的也正是胡成锁。胡成锁质问他,是谁指使你去放火烧屋的?沈银道觉得挺委屈,他说,我不是向您汇报过的吗?您找我谈话,要我在河口干个天翻地覆,我就说要在河口烧一把旺火。您是同意了的呀?胡成锁就烦了说,你为啥要放一把火烧那老宅子,你为啥不把你自己的房子也烧了。沈银道说,我自己的那房子是解放以后才修的,是新生事物。而那老宅子是恶霸地主张满春给盖的,是旧的,您们先前不也把一些旧玩艺儿都砸了烧了么?我也是按您们的办法去干的呀。胡成锁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放屁,我们那样干是革命,你这样干就是存心搞破坏,属于反革命行为。来人,先把他关起来。胡成锁提高了嗓门向门外叫了一声,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就把他押走了。沈银道觉得委屈得要命,他不明白,同样是旧的,他们烧得,我怎么就烧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