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元那次能从沈银道的面前再次逃脱,好在是把守的人没有真家伙来对付他。而那时的清江正是洪水暴涨的雨季。张清元从那块玉米地里逃出来后,没有怎么思索就直奔清江河岸而去了。沈银道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奔腾的激流中的。他断定张清元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知道,张清元是全河口水性最好的。而那时的张清元唯一担心的是,他口袋里的那颗从秋收起义刘司令身上取下来的子弹头会不会遗失在江水里。要是那样他就是命里该绝了。
张清元让那滚滚的激流带走了好远他才奋力游上对岸。上岸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藏在口袋里的那颗子弹头。当他发现那物件还在口袋里待着时,张清元的心就平静多了。他在河边的那片柳林里脱下了衣服正在拧水,突然就听到了一声尖叫。张清元立即靠在了一棵大柳树的背后,他一眼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急匆匆地往回跑。张清元笑着自语道,都多大的人了,连这玩艺儿还没见过。正当他这么自言自语时,突然就有一大队人嚷着叫着围过来了。张清元一下急了,他想,就是要被人抓走也不能这样赤条条的吧。于是,他赶紧去穿上了他那湿淋淋的衣服。他刚穿上一条短裤,那拨人就冲过来了,张清元被团团围住。那为头的一个问,你是哪派的。旁边一伙人就附和道,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张清元立马就想起了那颗在口袋里装着的子弹头。张清元回答说,我是秋收起义的人。那拨人冲了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张清元的嘴里立刻就有了一股咸味。张清元就想,这已到了三江城下,应该是秋收起义的地盘了呀,我怎么会是这等待遇呢。他记得那次将刘司令扶上小船去河口时,好像也是从这里离岸的。张清元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嚷道,你还想冒充我们秋收起义,我们秋收起义怎么会有你这等流氓。张清元本想说,我是流氓,可你们比流氓也好不了多少。但这时的张清元却自责起来,凭什么非要说自己是什么狗屁秋收起义的人,自报姓名不就得了,也难怪人家会这么死揍你。张清元这么想着,就突然说了一句,我要见你们的刘司令。那为头的上来就又给了张清元一个嘴巴,你胡说什么,还想见我们刘司令,我们刘司令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见的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张清元这时就想起了在公社大院与唐小芹独处的那个夜晚,他想起他曾信誓旦旦地向唐小芹说过的那番话,不觉有些羞愧。张清元就想,看来自己身上带着的这颗子弹头也是救不了自己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进城来与秋收起义的第一次接触会是这等待遇。张清元真有些后悔冒死跳江来投靠刘司令。自己是救了刘司令不错,可是人家却早就记不得了,自己还当了个大事。张清元在这么责怪自己时,就听见那为头的喝道,把他带走。那几个穿草绿色军服的人就扭着张清元的胳膊往前推,正在这时,张清元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那粒子弹头,他觉得这时还不交待清楚,也许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张清元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们刘司令。他从那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那粒子弹头说,这东西是从你们刘司令大腿上取下来的,他对我说了,进城后就凭这东西去找他。张清元满以为这下就可以镇住他们了。不想那为头的接过子弹头看了看却说,你是救过我们刘司令是吧。张清元底气十足地点了点头。那为头的却说,你以为救过我们刘司令就有什么了不起吗,我们就可以放弃革命原则,你就可以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是不是?张清元说,我没有说捞什么好处呀,是你们要扣留我,我才把这事说明白的呀?那为头的又说,你不是来邀功请赏你冒死泅水进城来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秋收起义革命就要成功了,你就可以坐享其成?还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脱光衣服调戏革命女群众。你不是流氓是什么。张清元虽然对他把自己说成是流氓不以为然,但有些话,他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之所以跳到滚滚的江水里泅到秋收起义地盘上来,的确是要来找刘司令寻求保护的。他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了,才进城里来的。这又怎么不是来捞点好处呢,至于是不是来窃取什么革命成果、坐享其成,张清元实在是说不清楚。他原以为自己到了秋收起义的地盘,或许会被当成坐上宾一样地对待他,刘司令也会把自己供奉着,不想自己却在这里被当成流氓给抓起来了,成了一只人人追打的流浪狗。张清元觉得不值,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落在沈银道的手里受些皮肉之苦的好,总不至于把自己说成是窃取革命成果、坐享其成的流氓吧。张清元这样想着就对他们说,我不找你们刘司令了行不?我这就回河口乡下去,我还是从这江水里游过去。那为头的就向他鼓了一下眼睛,就质问道,你说什么,想逃走?门都没有。你想往哪里逃?你是不是想回到新常青那里去报告什么情况。这就叫特务行为,你懂吗?我说你是流氓还便宜你了,原来你是新常青派来的特务。带走。那两个穿军装的人又重新回来把张清元的胳膊反扭住,一只手叉着他的脖子押走了。张清元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从江的那边游了过来,怎么就一下变成了流氓特务了呢?
张清元的厄运还没有结束。他被抓的当天下午,就让秋收起义那帮人戴上高帽子,挎着个木牌游了街。幸好街上没有一个认识他的熟人,两边看热闹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又抓了一个破坏革命的流氓特务来了。张清元清楚,而今只要戴上一顶流氓特务的帽子,而且又是破坏革命的,那自然会引起众人的公愤,因而,那两边站着的人群中,时常就有石块和砖头飞来,张清元的脸和头让石块和砖块砸得乌青,疼痛难耐。他真希望人群中有一个提着枪的,在愤恨之余,一枪结果了自己,免得这样活受罪。
张清元就这样整整被游斗了大半天,他的脸已让石块砖头砸肿了,几乎是没有人能再认出他来了。这叫他彻底失望了,因为即使是秋收起义的刘司令有幸偶尔遇见他,也会认不出他来的。张清元在心里说,这就是命。
张清元被那帮人关在河街的一个弄堂里。那里面就住着秋收起义的纠察队。张清元被关在二楼一个小阁楼里,白天太阳一晒,气温高烤得受不了,晚上蚊子也多得出奇,张清元简直拍打不赢。张清元就这样被关押了好几天,看管的人每天都只给他一个馒头一碗水。张清元实在是饿得不行,他甚至把板壁上的一片杉木掰了下来放在嘴里嚼。那味道却让他想起了渴望已久的烟熏腊肉。
这个小阁楼原本有一个不大的窗口,但为了提防张清元夜里逃跑,秋收起义的那帮人就给钉死了。那天傍晚,张清元实在是闷热得受不了了,他就着手把窗子掰开透透风。张清元刚一用力,那窗板就被撑开了。原来那窗上的木头早已腐坏了,就是钉子再长也钉不牢。张清元正庆幸能好好透透气时,他抬眼一望,正瞧见一个女人在对面二楼的板房里换衣服,那肉感的肩背显得特别的丰腴。张清元压在心里好长时间的激情与冲动陡然迸发。他木呆呆地望着那女人,他甚至怀疑那女人是有意在他眼前晃弄的。张清元的激情逐渐过渡成了一种欣赏,他这时却无端地想起了唐小芹来。此时他惧怕那女人转过身来声张。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一过江来就让人给抓了,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声张造成的。要是那女人也像眼前这女人一样安安静静的,自己能受这等罪吗。他希望眼前的这漂亮女人千万别转过身来,即便是转过了身也千万别声张。不然自己又得被当成流氓特务弄去游街了。到那时自己还回不回得来就不好说了。
正当他担心那女人要转过身来时,那女人真的就转身了。但那女人并没有惊慌失措,而仿佛是预先知道已经有人在背面欣赏她的胴体似的,因而她显得十分的镇定。
但她的这种镇定却让张清元吓了一跳。羞愧与尴尬足以让他往地板缝里钻。他几乎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板上了,再也不想爬起来。他在心里念叨说,天呐,怎么会是她呢。当张清元正这么疑问时,对面窗口的那女人也在这么疑惑着。她万想不到张清元会让秋收起义的那帮人关在河街的阁楼上来。张清元是不敢再起身面对她了,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怎么耍流氓也万不可以去偷看她的身子呀?张清元觉得太不应该了。倒是对面的那女人在轻声地叫他,张清元听见了但不敢回话,那女人就给他丢了一包糕点过来。张清元接过后边吃着就流起泪来。
等到夜深人静时,黎红霞就用一张木梯达在对面的窗台上,张清元就从那木梯上爬了过去。两人见面后,黎红霞就说,我只是听他们说对面关了一个流氓特务,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你哩。张清元看了看黎红霞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成了流氓特务被关进去了。黎红霞说,真是冤枉。你与他们有啥过不去的。张清元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他只是很无奈地说,他们不抓我来这里,我怎么又能见到您呢。黎红霞就笑了笑说,也是呀。
在立新公社大院里的那些天,张清元不曾想到他在胡成锁的眼皮底下,还有自由出入的时候。张清元就找到了关着黎红霞的房间。他俩那次见面后,张清元就对黎红霞说,我会想办法把您弄出去的。黎红霞落泪了,她一开始还不相信,自己还能从胡成锁的手里逃脱。那天夜里,张清元果然就偷偷把黎红霞放出去了。胡成锁本已发现,但他没有派人去追她。他觉得拢住张清元比关着这个女人更重要。
张清元不曾想到他又会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遇见黎红霞。这一次却又是她搭救了自己。黎红霞说,这阵子到处都乱得很,你就住我这里。这世道真的是好人不多了。张清元不以为自己就是黎红霞说的什么好人,但他想到自己不经意窥视了黎红霞赤裸的身子就觉得脸上发烫。黎红霞明白张清元为啥这般窘迫,她就对他说,我们顾不了这么多了,能活命就不错。黎红霞又想起她曾在这间弄堂里,偷偷将自己尚未发育成熟的乳头塞进过一个婴儿的小嘴巴里,而那个婴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
张清元在黎红霞这里住了好几天,他对这里的环境也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弄堂、天井以及弄堂里的过道,包括那些用板壁夹成的小房间。张清元这种忆想时的疑惑最终是让黎红霞看出来了。她问张清元,你觉得这弄堂很眼熟么?张清元再看了看,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似曾相识,也像是在梦里得见过。黎红霞就说,你就是在这弄堂里长大的,你还不知道吧。张清元百般不解。他不清楚黎红霞为啥知道他那么多的事。黎红霞说,那时候,我们这三江城是挺热闹的,每天都有一溜一溜的商船在这河埠头靠岸,打起坡的人大都从这里经过。张清元听黎红霞这样肯定的语气,就坚信自己真的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了。他觉得而今住在这里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只是这次回家让他极其的不体面。黎红霞又对张清元说,我在这里读完高小,就去省城读书了,每年暑期都回来住上一些日子。她说她一开始是立志当一名好的教员,因为她喜欢孩子。她还告诉张清元,他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和祥轩商号不被人挤兑掉是他的功劳。
张清元之所以能轻易从阁楼上就能逃到黎红霞这边来,还得益秋收起义的那次行动。他们为了打垮死对头新常青,这里驻守的人几乎全部出动了。
秋收起义的人万没想到与新常青决战的胜利会来得这样容易,他们原先配备的火力全都没派上用场。他们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打进了新常青设在下河街的总部。他们一进那空落落的大院才知道,这里面的人早就跑掉了,只是做出了一些要抵抗的假象。秋收起义后来才打听到,他们在大街上游斗张清元的时候,新常青那拨人就预感到危险要来了。他们的理解是这是战斗前的总动员。于是,新常青就连夜逃到了河口乡下,并打垮了红色风暴,攻占了立新公社的大院。他们料想,秋收起义占领了整座县城,还要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一时半会是不会打到河口来的。
住在河街弄堂里的纠察队得胜回来后,才陡然想起阁楼里还关着一个流氓特务。既然取得了如此重大的胜利,就应该大张旗鼓地庆祝庆祝才是。他们决定把关押着的那流氓特务又拉到大街上去游斗游斗,以壮声威。他们达成了一致,就这么办。但当他们的人爬上拱起的那阁楼一看,人却不见了。他们这才发现那原本钉着的窗板被人撬开了,他们断定那人是跳楼逃跑了。他能逃到哪里去?这高的楼,他跳下去极有可能摔瘸腿。于是,他们就立即组织纠察队的人在全城寻找瘸了腿的男人。由于武斗时间太久,全城瘸了腿的人多,他们就把瘸了腿的男人都集中起来一一辨认。这抓来的瘸腿男人中,却就有秋收起义的总司令刘江海。
因为,几个月前,刘司令那次腿部中弹,虽然治好了内伤外伤,但走起路来不免有些跛。于是,那些不曾一睹刘司令尊容的人,就在大街上把他也给抓进来了。那时的刘总司令正独自一人在街上察看情况,他也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自己的人抓住。刘总司令当时也没有明确表白什么,他要弄明白的是,为什么秋收起义要在全城抓瘸了腿的男人。直到那群打手去一一辨认时才猛然发现,这其中一人竟然就是他们的头儿。
刘总司令温和地询问了他们为什么要在全城抓瘸子。他们就如实回答说,前些天抓到了一个从河口乡下潜伏过来的流氓特务跳楼逃跑了,估计那人是把腿给摔瘸了。所以,我们就要在全城找瘸了腿的男人一一核对,目的是将他弄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刘总司令点了点头,他在想,要是那人跳下楼来并没有摔坏腿,又让人瞧见他跑了,你们是不是要把全城凡是能跑的男人都给抓了起来?刘总司令没再说什么就走了,他走了一段又折回来,对那些个打手说,你们把他们都放了吧,我们要的是革命的最后胜利,这种信心可不是靠抓几个瘸子就能保持的。
刘总司令说过之后,那些个打手们果真就把那群瘸了腿的人都放了。张清元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些秋收起义的造反派们在全城抓瘸了腿的人。这事是他从黎红霞的口里知道的。张清元听后就觉得好笑,他不想自己的一次逃跑反倒让一城的人都受到了牵连。张清元笑的时候,黎红霞感到特别紧张,她生怕张清元的那笑声让巷道对面的打手们听见。张清元笑的时候,黎红霞下意识地用手去堵了他的嘴。那时的张清元是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黎红霞把张清元的头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张清元这时突然就有了落泪的感觉,他从黎红霞的这一举动中,备感到了他早已失却的情怀,那就是母爱。张清元红着眼圈望着黎红霞。他说,我真的好想叫您一声娘。黎红霞紧紧抱着张清元的头,泪水就滴在了张清元的头上。
让张清元万万想不到的是,几天以后,黎红霞竟然郑重地对他说,清元,真的就有人快叫我娘了,只是她不该生在这个年月。张清元疑惑地望着黎红霞,他这时似乎在她微微突起的小腹上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便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律动。张清元再看了看黎红霞的小腹。他不知道这小生命是谁留下的。黎红霞流着泪说,可惜呀,他直到死都还不知道呢。我之所以委身于他,只是觉得他还算个有骨气的男人。他没有向他们低过头认过罪。张清元后来才知道,古厂长是让胡成锁从窗口里推下去摔死的。张清元听了这话只是摇了一下头,他想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清元和黎红霞在这弄堂里被抓,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那天晚上,黎红霞突然想吐她就拿来了痰盂。她抱着痰盂吐了一阵,张清元就跑过来了,他把黎红霞扶到了床上,给她的脸上、身上擦了汗。他俩压根就不知道这呕吐的声响能传出去,而且还是一个女人的呕吐声。对面弄堂里的那帮人听到后,就自然想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事来。他们清楚先前这对面弄堂里只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而今从这里跑出去的又恰是一个流氓特务。遇到这样的男人,女人不呕吐才怪了呢。所以,秋收起义的那帮人就断定那逃逸者就在对面的弄堂里藏着。
秋收起义的人叩响黎红霞房门的时候,心里是那种难以抑制的获取胜利后的喜悦。张清元早料到是对面的那伙人过来抓他了,他能听出那门板的叩击是急促的,或者说是迫不及待的。黎红霞望了张清元一眼,说,你逃走吧,他们抓到你是不会让你轻松的。黎红霞对张清元说,后厢房有一扇窗直通河下,你可以从那里跳下河去,下了河你就安全了。黎红霞说后又望了张清元一眼,张清元这时感到万分的无助。他又想起了从河口带来的那颗子弹头。张清元这么想着就从黎红霞的房里出去了。他把黎红霞的房门紧紧锁上,黎红霞以为他真的是要从厢房里逃下河去,她在等待他从那窗口跳下去的响动,但她估算的时间早已过了,却听见的是自家弄堂外的嘈嚷声。黎红霞知道,问题更严重了。张清元又被抓了,黎红霞想的是,自己这房间无论锁得多紧,定会有人冲进来的。
张清元下楼以后,本来有极其充足的时间从厢房的窗口跳河逃走,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去开了大门。那门外的一拨人他都见过。仿佛是老朋友相见似的。但他挂念的却是那颗让人拿走了的子弹头。张清元没等那拨人扑过来就对他们说,还我子弹头。门外的那拨人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以为他是疯了。如果真是疯了,他们的这次行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不想让一个疯子来破坏他们的激情。张清元又说了一句,还我子弹头,那子弹头是你们拿走了的。张清元说出这番话竟让那帮人有些胆寒。他们甚至打算放了张清元而去抓楼上那风韵尤存的胖女人。但他们还是得问清楚是谁拿了他的子弹头。张清元似乎早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来。他就说,是你们的头拿了的。张清元说完后,那拨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张清元不知他们是笑啥,其中一个就对他说,你说哪个头,是不是我呀?那拨人又笑了起来。张清元如实地说,不是你,是前些天邀你们抓我来的那个人。他说完后,那拨人更是笑得不行了。张清元木然。那人又说,你找他呀,那好,就让你们去见见面吧。张清元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和他见面,在哪里见面。直到他们把他投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板房里,他才知道里面还关押着另一个人。张清元就着那南瓜花一样的小灯泡,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里面靠着墙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就是前些天在河岸柳林里带人抓他的那个头头。张清元与他谋面后血气就上来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愤然说,你狗日的也有今天呀,我以为你就能风光一辈子呢。张清元本想扇他几个嘴巴,再拧着他的头在墙上撞出几个大血疱来,也让他尝尝挨整受辱的味道。但张清元去提他领口时,他才发现他像烂泥样地瘫软。他的腿骨早被人打断了。张清元这时却又犯起恻隐之心来。他知道他这两条腿绝不是他自己给弄坏的,又何必在他伤口上再补上一把盐呢。张清元松开手时,那人却欠着声说,兄弟,对不起了。你就揍我一顿吧,明天你可能就揍不着我了。张清元此时反倒有些失落。几天前,他该是几多威风得势的人物,而今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阶下囚。张清元感叹人生无常,又事事难料。张清元彻底打消了揍他一顿的想法。那人知道张清元这会儿是不会揍他了,他就把那个纸包交还给了张清元。他说,我把这东西还给你吧,也许你日后真有用处。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在这方寸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千万别相信自己的良心,你还是早点逃走吧。张清元接过那个纸包,他拿捏着那纸包的轮廓才知道,这正是他从河口揣来的那颗子弹头。张清元曾对此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甚至想入非非,他以为那无所不能的刘总司令会让他享尽荣光、挣足面子的。但他一想到而今的处境,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张清元对这颗子弹头是情有独钟的。无论怎样,他对自己做的与这子弹头相关联的几件事不后悔。他是把那个伤了腿的人当作一个落难者来搭救的,他那时不搭救他出城,也许他早就忘命了。他觉得他救人一命没错。不管是他救过的人,还是因为救他而仇视自己的人,无论给予他啥不公平的对待,他都认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清元他还得另眼相看眼前的这个几乎废掉的可怜人了。张清元接过那颗子弹头后,他就想与眼前的这个落难之人好好聊一聊。比如,他从哪里来,干过啥?今后还会怎么样。正如他所说的,现而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谁知道明天还活不活呢。于是,张清元就问他,你姓啥,家住哪里,为什么要去参加武斗。张清元问过后,他就在黑夜里等他回答。好一会儿后那人才说,我们不说这些吧,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干那些事好像是在做梦。梦醒以后什么也不存在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的手上也是有好多的血债的。炸县棉纺厂是我亲手干的。那时候新常青已经占领了棉纺厂,我们去炸掉它合情合理,我们当时只是想让新常青倒台,不想那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我才感到心口是那样的疼痛,那里面毕竟还有活人呀。就因为这件事干得出色,秋收起义才封了我一个小头目。唉,你问我姓啥,就叫我傻冒吧。我住哪里我实在是不能告诉你了。因为,我活得不坦然,不自在。我感觉到那些在我手上屈死的冤魂要时时找我来算账的。我不能让我玷污了我的家乡,以及家乡善良的父老乡亲。我只能真诚地告诉你,我的家乡有水彩画样的青山绿水,而且还有能长出清香稻米来的大块大块的水田。每到夏季,一阵山风吹来你就能闻到让人醉死的稻花香……张清元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差点将他整死的这个仇人,这时竟然还有这么柔软的心肠和爽心的说辞。他也能感受得到他热望回家的迫切心情。张清元实在是不能理解他这巨大的变故与反差,莫非人都要到了为难之处才能将自己看成人。
张清元不想再追问他的身世了。他想,再追问,似乎就有审判他的意味了。张清元不想去当这不明不白的审判官,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自己的处境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只不过自己的手脚还能自己支配,但他却不行了。张清元感到自己这时不该有任何的优越感,他记住了眼前这个落难的人说过的一句话,这世道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这一夜,张清元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事后他也不知道。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他站在河口那自家的土坯房前张望着一顶花轿,他高兴得要命。花轿在一大队人的簇拥下就抬到了他那间土墙屋里。他急切地揭开那花轿的门帘,竟然是腆着肚子的唐小芹……张清元是在一阵嘈嚷声中惊醒过来的。等他睡眼惺松地睁开双眼时,已经有好多人冲进了他和那人蹲的小房间里。张清元还在迷迷糊糊地以为是人们来看热闹了,不想自己已让人抓着了头发,将他生生地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这才清楚地看到,那是秋收起义的一拨人。其中的一个就吊着音说,亏你还睡得着。另一个又说,说不定那家伙就是他谋杀的。这人说后,立即就有人起哄说,肯定是他谋杀的,一定是他谋杀的。张清元立即紧张起来,他狐疑地朝那扇窗口望了望,他顿时吓了一跳,就着半昏半暗的光亮,他瞧见那个不愿报自家姓名和家乡的人,已经让一根皮带套着脖子,悬吊在那窗户下了,舌头伸得长长的,且乌紫乌紫。让张清元不可理解的是,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张清元回想,昨夜他从他的语气中就已经闻到了一些死亡的气息。只是他觉得那毕竟还是十分遥远的事,他不相信曾经是那么威风凛凛的人,会以这种方式来了结自己。张清元还是感到很难过,因为这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选择了这样的完结。他认为他不该作那样的选择。他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一些过错,在作痛苦的悔过呢?张清元实在是搞不清楚,不过那颗失而复得的子弹头,又似乎在力图向他证明些什么。
张清元是个健全的大活人,而那个上吊的人却是个肢体致残的废物,他怎么就能在那窗下上吊死了呢?于是,张清元蓄意谋杀的可能性在进一步上升。张清元最终是被交给了更上层去审问。张清元被那帮人带出那弄堂后,就被押走关进了正街的一个仓库里,那仓库里的墙头上挂有许多条剪断的三角皮带。张清元被捆绑在仓库中间的一根木柱上,围着他的几个人就用那些剪开了的三角皮带轮番抽打他,一面抽打就一面质问他是不是新常青派来的。张清元一开始还能很清醒地说不是。他说他是来找秋收起义刘总司令的。他在河口再呆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进城的。那帮人对他的回答当然是极其不满意,于是就又轮番抽打他。几个回合后,张清元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帮人也就此停了手。他们看见张清元就这么耷拉着脑袋也不是事,就想到了还是得把他再弄清醒。只有这样才能对他继续审问。为头的那人就提议去端凉水来泼他的头。其他几位不同意,他们说,用凉水泼不好。用马尿泼还差不多。这里不要说一时没有马尿,就是水也没有。他们只好委屈自己各自解了裤带,端来了一个瓦罐在库房里的一角哗啦哗啦地尿起来。几泡尿下来就积了满满一罐。为头的那人就端过去成线地淋在张清元的头上。那股臊味太浓烈了,像黄蜂一样地往张清元鼻孔里钻。张清元这才醒过来。围着他的人就迸出了阵阵的笑声。
张清元刚挣开眼皮,就有人厉声问他,你是不是新常青派来的眼线?张清元还是说,不是。他刚说完,那些三角皮带又像雨点一样地落在了他身上。张清元实在是抵挡不住了,他就想要是有人一枪嘣了自己该多痛快呀。这时他又想起了口袋里揣着的那颗子弹头。张清元突然不明不白地大喊了一声:子弹。那伙人以为他是在说胡话。那为头的就说,你要子弹结果你还没门呢,子弹是要留给大人物的。那伙人边抽皮带就说,没有子弹,只有皮带侍候。张清元这下是彻底听清楚了,他这时显得比谁都执拗,他兴冲冲地说,我带来了。那伙人手里的皮带立即就停了下来,他们仿佛让一句咒语给制服了,或许还是惧怕子弹。那为头的竟吓得在一旁抖瑟起来。张清元也为他的那情态不知所措。那为头的却走过来问,你说你有子弹,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张清元此时受到了极大地鼓舞,他轮着眼厉声说,把我松开。那为头的就说,好的好的,我给您松绑,我给您松绑。于是,他亲手给张清元解开了五花大绑着的棕绳。张清元把反背着的双手抱在了胸前揉了揉,他这才发现他那双手已被捆得紫黑紫黑的了。张清元就想,要是再不松绑,这双手恐怕就没救了。张清元看看围着他的那帮人,他明白他们是要等着见证那颗子弹头的。张清元感到他对那伙人像施了魔法似的,这时的他即便是在地上抓上一把尘埃对他们说这是点心他们也许都认了。张清元从容地把手伸进了口袋,所幸的是,那物件还完好地保存在那小荷包里。张清元将那子弹头捏在手心里,那几双惊悸的眼睛眼巴巴地等着他打开他那只手掌。张清元这时却故意调他们的味口,他就让他们那样眼巴巴地等着。突然,张清元将五指伸开并散开了那小纸包,那颗子弹头就赫然摆在了他们面前。张清元看见那伙人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都面面相觑,张清元质问他们,你们认得它吗?他们都愣着不敢吱声。张清元吼道,到底认得不认得,说?他们这才先后表态说,认得认得。张清元又说,这是从刘总司令身上取出来的。它姓刘你们知道吗?他们又附和着说知道知道,早听说了。张清元平静地说,你们说现在怎么办吧?这时的张清元已经坐在了先前那为头的坐的那条板凳上。他们一时也拿不出啥好主意来。那为头的就说,您就叫他们把我也捆了用皮带抽我吧。张清元说也好,先就这么办吧。那为头的就让他们给捆了,像先前收拾张清元一样,将他绑在那木柱上。张清元说,抽他,给我使劲地抽他。那为头的就让三角皮带接连抽打着,他也在一阵一阵地叫喊。张清元突然感受到了权力的巨大诱惑,他为自己不经意间就得到了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这种变换太叫他不可思议了,张清元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不是真实的,仿佛是在做梦。张清元不愿再在这里待了,他觉得他这时候应该走了,他管不了他们还抽不抽在那木柱上绑着的那家伙。
张清元出了仓库的大门,他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他这才知道他们本是来看热闹的。张清元出仓库大门后,他从门外那些人敬畏的眼神上已觉出了自己的几分的威严和杀气来。他向前走,就有人自然闪开了一条道,两边还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水一样的无处不在。他正要顺着那条通道往前面走时,库房里的几个人也出来了。他们不知道张清元的大名,只是叫了他一声,喂。张清元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他知道这是那些人在叫他。张清元在怀疑他们的脑子是不是变得清醒了。莫非又要把自己再弄过去拷打。他们叫了声“喂”以后,却是十分关切地问他,您要不要我们去带路。张清元简直不知怎么回答他们才好,因为他压根就不知该往哪里走。他这时又想起了怀有身孕的黎红霞。她像母亲样地慈祥。按理说,他是应该回河街弄堂里去看看她的。他想他一时是回不了河街了。自己已经给她添乱了,再去就实在是不好意思,她的肚子也大了,还要为自己担惊受怕,闹不好也会扯进这些不明不白的是非中来。张清元是在一大群人的推拥之下走到大街上去的,那些戴着红袖章着军服的人一面跟着走一面又在呼喊口号。这叫全城的人迷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一夜之间又出了一个什么大的派别。他们看见张清元的一只手捏得紧紧的,那气势真有几分吓人。张清元一路走来,跟着游行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戴红袖章着军服的人群声势也越来越大,张清元只听懂了一句就是打倒×××。张清元这时在众人的簇拥下,真正体味出了什么才叫风光。他于是就想,怪不得这年头有那么多人愿意出头的,一来有一呼百应的荣光,二来做一个头夺一次权也还容易,似乎现在的人只要能背几句时兴的口号就可以立个山头了。即便是张清元自己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一下子就带动了这么大一队疯狂的人马上街了。不过,他从那间仓库里出来,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些在门外等候的人,就是来看他如何行动的。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进仓库的时候,还是一个被人责罚拷打的流氓特务分子,怎么一出来就成了振臂一呼的领袖了。自己无非是在情急之中说了句有子弹。这又算什么呢?不是还有人不吃这一套么?比如,昨夜那个上吊自尽的倒霉家伙。张清元这时还是得感谢那个倒霉蛋,他要不归还那颗子弹头,自己真的可能就完蛋了。这也许是那倒霉蛋将死前的回光返照。张清元更搞不明白的是,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前后反差那么大。一面是心底软和的菩萨,一面却又是无恶不作的魔鬼。
张清元带着那队疯狂的人群在城里足足游行了三圈,声势越来越大,几乎有万人空巷的势头。这时真正感到不安的只有一个人。当他听说了那大街上已经有了这等阵势之后,着实是吓了他一跳。他不曾想到怎么会有这么一大队人马在自己的地盘上异军突起呢?他不明白这里面有没有啥不可告人的企图,他只能是在远处的一面窗口前冷眼旁观。他实在是看不清那人的真实面目,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不可能任由这种局面继续泛滥下去。他有一个完整的参照,这队人马虽然声势浩大,来势凶猛,但还是不如曾经威风八面的新常青更有实力。因为他判断他们没有足够的子弹。这让他长了好多的自信。
只要这个人下了决心,一场新的武斗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张清元带的那队人马是在西街与这个人相遇的。张清元那时在街道上游走着,似乎什么也不在他的话下,纵使是火海他也会领着人往里跳的。他这时已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偶尔也闪过一个念头,所有的疯子会不会一开始也是这等模样。他弄不明白的是,这些跟着他的人是不是真疯了,不然他们怎么会也跟着自己逗圈子呢?
直到快与那人撞个满怀了,张清元才抬起头看,前面已经站了一队人马把他的去路堵住了。张清元还要往前冲,他们不让,一方要向前进,一方又不准向前进,双方就开始武斗了。张清元手上没有真家伙,而那队人的手中也只拿着木棒,他们就开始打对面这路人的小腿。张清元也被打了,但他不感觉到疼痛。两队人马打成一团,张清元渐渐感到自己是打不赢了。这时他又想起了那颗子弹头。他想起了那物件,就想再用它来试试。他想,说不定这回也同样能管用呢,兴许这干人马也会归顺到自己的这一边来。张清元果真就亮出了那颗子弹头,他用两根手指头夹着举得高高的,大声喊道,你们住手,我有子弹。张清元话音刚落,就有人也高声喊道,这子弹我要了。这个声音是那样的强烈、响亮、刺耳,震耳发聩,对面那帮还热衷于打斗的人也终于住了手,开始在周围寻觅那声音的出处。这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近得出奇,这样就让原本热闹着的场面一下子静止下来,只不过多了一些人的左顾右盼。
张清元这下又得意了,他庆幸的是这颗子弹头在关键时刻又帮了他的大忙。他不情愿再去蹲那又暗又潮的小黑屋子了,在那里面他还和一个死人待了一夜。张清元这时又开始可怜起那个在小木窗下吊死的家伙来。张清元的理解是他是铁了心要去死的,不然,他在那窗下只要轻轻动弹几下,或是呻吟两声,自己就醒了,自己醒了,见他是那个样子,能不去救他吗?兴许还要扇他几个嘴巴让他清醒清醒呢。在自己家乡河口这是常有的事,凡是投水后被救起来的人,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挨上几个嘴巴。一方面是要让他立刻清醒过来,另一方面也要让他长个记性,告诉他,人只能活一次,活着该多金贵呀,能想死就死想不死就不死吗?张清元以为,他要是当时就见了那人上吊寻死,他是会全力营救的。但那一夜,张清元是睡得太沉了,只有睡得太沉才有可能做些温馨的梦来。那一夜他就梦见一顶花轿抬到河口他家里去了,而那里面坐着的正是腆着肚子的唐小芹。张清元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梦到这份上了。张清元这时不知怎的会分神到这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