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霭觉得他的控诉十分的可笑。
暂且先不论这话的对错,就先说为什么不早些来之事——他是能预言还是能提前知道却不赶过来?
都不是。
夜暮霭从狄明书那里得知前往竹叶寨时根本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腐尸军团、音律杀人之事,都是他来了才知道的。
怎么在这人嘴里像是他故意拖着时间不来似的。
夜暮霭不想和他辩论,只道,“你还有什么话就回去和审案的大人说罢。”
楚覃气得浑身颤抖,只恨自己为何要把自己的琴摔碎。
“……夜暮霭,你这是小人所为!”他愤怒的指责道。
夜暮霭冷笑一声:“这叫兵不厌诈。”
说完就直接捏晕了楚覃。
*
有着数年立寨之根的竹叶寨被萧宁王夜暮霭在短短几天里连根拔起,腐尸养军之事被李寒羽得知后,当朝天子顿时震怒,压着大理寺连夜把竹叶寨活着的余孽审问清楚。
他自己则是把夜暮霭唤去嘉奖一番,赏了许多东西,同时暗暗警告夜暮霭不可逾矩。
夜暮霭装作没听懂,糊弄过去了,然后回到府中倒头就睡。
这一夜又是救人又是剿匪又是和皇帝勾心斗角,夜暮霭身体累之际心更累,因此回到府中草草的洗了个澡就躺下睡了。
翌日清晨,冰冷的秋日阳光打在大理寺的牌匾上,只见大理寺内府进去后便能看到来往的人面如土色的抱着一沓比一沓高的陈年卷宗往里屋送。
这些是竹叶寨那些手下的档案,基本每个人身上都背了命案。
大理寺卿们熬着查了一夜,个个眼冒金星,眼眶青黑。
凌池霄提着个食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当然,能让他提着食盒过来的只有苏谨。
由于卷宗太过杂乱,案情错综复杂,于是苏谨便被人从苏府请了回来,再次坐镇原先的位置,奉令彻查竹叶寨的事,以及萧归的死因。
萧归的死因其实早就被夜暮霭发现的那名男乐师招了——萧归因一时恻隐之心前往了竹叶寨,潜伏了一月有余,看了些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不小心被李莫发现了。
李莫便派了人暗杀萧归,还要做足他是意外的假象……于是萧归死了,他院子里守着的下人也死了,只不过后者是被带来的一具腐尸活生生吓死的。
麻烦的是竹叶寨。
腐尸的炼制来源是什么?它们的原理是什么?乐师琴声到底怎么回事?李莫做的这些腐尸军团虽然已经被烧得渣都不剩,但谁知道有没有遗漏的?如何排查这些腐尸身份……这都是极大的工作量。
凌池霄走进苏谨的屋子,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慢悠悠的晃到苏谨桌前——
如小山高的案卷后,苏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凌池霄无奈拍了拍苏谨,拖着调子喊苏谨,“醒醒,吃点东西。”
苏谨俊秀的脸颊上剑眉微蹙,眉心微微抽动后醒了过来,可能是没睡醒,也可能是这几天腻腻歪歪养成的习惯,他下意识的抱了下凌池霄的腰,嘀咕道:“……别走…”
凌池霄被他抱着也不挣扎——都老夫老夫了还挣扎个鬼啊,他拿起一卷卷宗看了两眼,又压低声音问苏谨:“还没查完?”
苏谨闭着眼睛,慵懒的嗯了一声。
凌池霄看他这样,皱眉道,“要不你睡吧,我把狄明书给叫来?”
远在萧宁王府给小蛇一口一口喂生肉的狄明书无端觉得自己背后有点冷,然后打了个喷嚏,而小蛇瞬间从小碗里抬起脑袋,很认真的问:“你感染风寒了吗?有病快去看大夫。”
狄明书此时默默的给小蛇的小窝铺着床,听小蛇这么说还觉得十分有道理,他颔首道,“一会儿去看,你先吃着,不够还有。”
小蛇餍足的舔舔牙齿,觉得主人真是棒极了。
“狄明书总归不是皇上的人……”苏谨闭着眼睛,脑子却很清楚,“昨晚夜暮霭擅自杀了寨主这事就已经很惹陛下怀疑了,若是他再插手这些……你怕是嫌夜暮霭活的太舒服?”
凌池霄一愣,皇上怕夜暮霭什么?
“傻子,”苏谨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怕夜暮霭其实是掌握了养尸方法后才将李莫杀人灭口啊。”
原来在这里!
“又怀疑夜暮霭……”凌池霄都要翻白眼了,嗤道:“帝王之心。”
夜暮霭民心所向,手里又掌握大量兵力,他若是想反,那早在李寒羽前些年登基的时候就宰了这皇帝自己上位了!
可他没有,他不屑于用这种方法得到皇位……人压根没有这想法。
“我其实有时候不太明白,当年明明是我养着你,”苏谨睁开眼,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凌池霄的手腕,“你怎么就和才见过两面的夜暮霭跑了呢?”
三年前夜暮霭开始四处征战,走时一声不吭的就把凌池霄给带走了,为此苏谨和夜暮霭关系一直不太好。
凌池霄不知道话题怎么跳跃到了这里,闻言无端的有些心虚,“啊……这,这其实…”他顿了半天没顿出个所以然来,便含糊道:“放心,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觉得他没你好看。”
苏谨掐了他一把,暗笑:“你又敷衍我。”
凌池霄压下眼前翻涌的无数画面,也笑了笑。
*
萧宁王府,暮霭居——如果墨弦在这里,她就会惊讶的发现这暮霭居其实很简朴。
院子里除了三三两两的花树以外就是一条进门的通道,既没镶金也没安玉,看起来特别没排面。
夜暮霭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实际上,他从宫里出来后只睡了一个时辰又醒了,然后就睡不着了。
因为他梦到了墨弦在哭。
夜暮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就是不想让墨弦哭,甚至不想让墨弦受到任何欺负。
不然他就会有些莫名的暴躁……可是他偏偏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因为什么导致的。
夜暮霭如今二十五岁,情史一片空白。他年少时十六岁就被迫出征,在一群军中长辈的教训下成长。
那一年他十六岁随军,十八岁才回来。
他记得自己刚去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娇气的小子,又怕苦又怕累,何况边疆风吹日晒,他忍了几天,最后闹着要回帝京。
帝京多好啊,没烈日,没大风,还能和朋友们一起玩。
“没人阻止你回去。”当时有年长的老将军对他说。
夜暮霭委屈巴巴的,“可是我走了爹又会打我。”
老将军闻言爽朗的大笑起来,笑完又问:“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打你吗?知道为什么你必须过来吗?”
那时夜暮霭还小,不懂,于是十分诚实的摇头:“不知道。”
“因为你是男人。”老将军喝了一口自己壶中的烈酒,“男儿生来就当保家卫国,应该自强不息,否则会被人看不起。”
“可是我不怕啊。”当时夜暮霭有些骄傲的道,“帝京里没人敢碰我,每个人都要叫我少主!”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些筹码不够,又加了一句,“再者,还有我爹呢,我爹在没人敢欺负我!”
“如果将军死了呢?”老将军挑眉问他,“你自己挑得起你们三代军府的荣耀吗?”
夜暮霭闻言沉默。
“而且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未来的你爹死了,而上位的太子又觉得你太窝囊,没什么用,直接废了你的位置呢?”
“我爹才四十,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夜暮霭那时还是没有理解,反而十分认真的反驳这位老将军的话。
老将军看着他满面的天真之色,突然哈哈笑了,他重重的拍了下少年尚且单薄的臂膀,道:“孩子,天真是好事,不过一直下去就是蠢了……多想想叔叔今天的话吧。”
夜暮霭觉得疑惑。
“记住,”老将军慎重道,“反反复复的想,扳开了、捏碎了想。”
“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就长大了。”
那时夜暮霭虽然还是没有想通,但总归不闹着回帝京了,他安安分分的待了两年,学了不少东西。
结果回去以后没多久,他的父亲由于旧疾复发,撒手人寰。
整个萧宁王府果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时夜暮霭才真正懂了老将军的话——你可以丢失任何东西,但不能太过弱小,否则人人都会欺你、辱你,他们不会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便放过你。
守灵七天后,夜暮霭才继承了所谓的战神风骨。
正是因为军中的经历,夜暮霭这些年来对待个人作风极其严格,不发展任何亲密关系。
有道是君子慎独,夜暮霭觉得自己不算君子,但慎独他还是做到了的。
可如今他是怎么回事?夜暮霭翻起身来,心情很是复杂,就因为一个墨弦,他居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了吗?
真是荒唐至极。
夜暮霭抬手按了按眉心,散落的长发铺于床榻上,俊秀的脸庞在半阴影里有种莫名的美。
他纠结片刻,心想,罢了,以后不见墨弦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墨业的妹妹也不非得他来带。
再者,他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办完呢。
此时的夜暮霭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这种想保护墨弦的情绪会变本加厉甚至违背他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