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突然晕过去?”小蛇站在狄明书肩头,探头看床榻上躺着的墨弦。
夜暮霭眼神十分阴沉的坐在床头,不发一语。
狄明书眯了眯眼,本来想默默地遁了,结果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随即说道,“需不需要我找个大夫过来?”
“不用。”夜暮霭摇摇头,他刚才探过脉搏了,人是没什么事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昏迷。
狄明书见状也不打扰了,他拍了拍夜暮霭的肩膀,然后出去了。
而墨弦仍然昏迷着,只是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梦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
*
千里之外的神庙里,风吹起层层的帷帐,香灰陡然落了一截在供台上。
神龛里的女神像似乎泛着光。
紧接着只见之前那位祭司对着神像做了一套十分繁复的动作,最后跪在了蒲团上,念念有词的说道,“愿神保佑此去成功……”
随着他念完后,千里之外躺在床榻上的墨弦倏然抽动了一下身体,她的意识沉入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他已经死了五天了……”有一道男声传入了墨弦的耳朵里,“你确定还要那样放着吗?”
墨弦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宫装坐在万级台阶的最高阶上,她望着天边赤色的晚霞,疾速的风在她耳边哀呼着呜呜作响。
“管他的呢……”她抬起手中的小酒壶抿了一口,然后目光放空的望着虚空中,“反正在冰床上,又烂不了。”
“呵呵……”一个身着暗绿色长袍的男人坐在了她身边,陪着她一同望着天边的霞光,他声音有些怪异的喑哑,“人死不能复生,别太沉溺其中了。”
墨弦听了这句话,眼眶迅速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又狠狠的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
酒液入喉有些辣,更多的是甘甜之味,她却觉得那是苦的。
“好苦啊……”墨弦喃喃道,“怎么这么苦呢。”
她身旁那男人一顿,随即说,“你手中的那已经是最甜的桃花酿了。”
这回换做墨弦愣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突然把酒壶砸了出去——
白玉酒壶顺着阶梯叮叮当当的滚出好远。
“凌霄,”墨弦忽然看向那身着暗绿色长袍的男人,“你和夜暮霭有过交流吗?”
凌霄摇摇头,“就最开始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他一直都在你的宫殿里,我又怎么会见过他呢?”
“原来我限制了他这么久吗……”墨弦喃喃道,“好久啊。”
凌霄看了她一眼,叹气了,“你不觉得自从他死了以后,你看起来有点疯疯癫癫的吗?”
墨弦抬起眼睛看向他,“有么?”
“有。”凌霄看着她的眸,只见墨弦往日里那双纯黑又有灵气的眼睛已经变得毫无神采,他于是又问:“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墨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由于动作太用力,所以听起来有点像抽泣,她低下头,眼泪倏然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师尊说,女帝不能有感情。”墨弦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伤心之意,这是因为她从小就被教育过一个观点——
身为帝皇,是不能被别人从声音里听出任何情绪的。
第一次哭的时候,尚且十岁的墨弦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第二次哭的时候,师尊让她滚,说,“我门下没有你这般愚蠢不堪的弟子。”
那时才十一岁的墨弦被骂哭了,在他门前跪着哭了一个晚上……
然后,尚且十二岁的她就永远失去了哭的资格,自此再也不会主动落泪,哪怕她刚遭遇过极大的坎坷苦痛,她都能够立刻笑出来。
于是她的师尊终于满意了,夸了她第一句话……不,那都不算是夸,他只是很冷淡的说:“不错,你终于有帝皇的风骨了。”
墨弦记得师尊经常说,“只要你当上了皇帝,那你就能随心所欲了。”
墨弦信了,于是不断的练习着自己的各种笑容……学着不符合年纪的、枯燥无比的各种史书,练着比男儿还刻苦的武功。
终于,十八岁那年,她被师尊推上了皇位,自此万民敬仰,抬眼望去全是跪俯的头颅。
那天墨弦穿着厚重的长裙,脑袋上顶着足足两三公斤重的皇冠……这些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她还是竭力端坐,克制着颤抖的声音,尽量平静的说:“爱卿平身。”
众人起了身。
于是次日,新皇仪态端庄的好名声传遍了天下。
连她的师尊也很满意。
墨弦于是就想:“没关系,他满意就好了啊。”
她的人生仿佛只是为了他活着似的,她做任何东西都必须以师尊满意为标准。
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帝师……”凌霄低声重复道,“帝师……你不觉得他很固执吗?你为什么要一直听他的话?”
墨弦不语,因为她又想起来,之前她刚登基的时候似乎也为了一个人被师尊训斥过。
那是个很有趣的小太监,他能够用笛子训蛇,还能把蛇玩出各种花样。
墨弦那时才十九岁,没见过,于是对这种手艺产生了好奇,因此就多和小太监讨论了一些日子。
后来……墨弦微微皱眉,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那小太监被活生生扔入了毒蛇群里,然后惨叫着死去。
墨弦被帝师押着看完了全程,自此对任何蛇类都有了心理阴影。
帝师却轻飘飘的说:“这是给你滥情的惩罚,记住,你不能喜欢任何东西,也不能对任何东西表示出强烈的好奇。”
墨弦当时冷漠的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结果在晚宴看见那血丝丝的红肉时,吐了个昏天黑地。
因为她觉得那像是小太监被咬得稀碎的身体。
于是后来她就再也不碰任何红肉。
帝师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如果不按照他的方式做,那她就只能死。
“固执么……”墨弦喃喃道,随即她惨笑了一下,说,“不,他只是不允许自己的计划有任何一环不是他所设定的而已。”
凌霄闻言也叹了一口气,“他啊……就是掌控欲太强了。”
墨弦对此不做任何见解。
于是凌霄接着道,“可夜暮霭死了这么久,我觉得还是让他入土为安比较好……”
墨弦闻言猝然抬头看向凌霄,眼神里满是阴狠,她说:“别提这个了。”
凌霄据理力争:“帝师已经对外宣布了,他说了夜暮霭已经病逝了!你不相信也没有用!全天下都信了!”
“是不是病逝你不知道吗!”墨弦突然失控大吼,往日里被群臣夸赞的端庄仪态终于被撕开露出了内里野蛮无理的真实,“他是被帝师关进水牢里活生生给折磨死的!你不知道……不知道么!”
她怒吼到最后,声音已经逐渐变成了细微的哭泣声。
凌霄狠狠的闭了闭眼,也哑着嗓子道,“我知道。”
墨弦脸上泪痕斑驳,泪水洗去了她脸上精致的妆,露出了她苍白不已的面容。
“……他不是病死的…”她不停的抽噎着重复道,“不是……”
“但是你并不能为他报仇。”凌霄无情的说出事实,“帝师手眼通天,朝中大臣们对他无比信服,不可能会有人反抗他。”
墨弦抬手抹了一把脸,哑声反问:“谁说我不能?”
“你就是不能。”凌霄笃定的说,“你比我清楚帝师的手段……”他说着有些落魄,“我反抗的结果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墨弦一顿,脸上的悲伤之色转眼就变成了一派冷漠,她道,“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没有任何的势力么?”
凌霄却仍然不相信,因为和帝师抗衡留下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根本无法想象有人能够赢过帝师。
“你可以这么做,”他说,“但我不认为你会成功。”
墨弦无力的笑了笑,然后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怎么?你已经不记得你的阿谨了吗?”
凌霄懊悔的闭上了眼睛。
“你的阿谨被他送上斩首台,你被押在一旁看着他的头颅被人斩下……鲜血都溅到了你脸上,你不记得了吗?”
墨弦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犹如刀剜在他心上,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所以话说的格外残忍,“……原来,你已经忘了啊?”
凌霄愤然怒起,“我没忘!我记在心中,没有一刻敢忘记,可是我这么多年来哪一次的复仇成功了?!”
墨弦倏然怔住。
因为凌霄眼眶赤红,他哽咽着,“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失败……现在,我甚至只能畏惧的缩在你的后宫里,靠你的那些人来混着保护我。”
墨弦痛苦的闭上了眼,是啊,这么多年,谁赢过帝师了?谁不是被帝师用手段打压直至消失?
可是……墨弦咬紧牙齿,她想起自己在水牢里看到的那具属于夜暮霭的尸体——
他俊美的面容变得灰白青紫,整个下半身全都是干涸的血迹,腿骨间那几个血洞里还爬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
可想而知他生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墨弦双手插进头发,满面的崩溃神色,那可是她的夜暮霭啊……
此仇焉能不报?
“我不会让他白死。”墨弦突然起身,她眼神空洞的看向凌霄,声音很淡,“随便你吧,反正我是倾尽天下,都要为他报这一仇的。”
她的夜暮霭,值得她拼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