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呈想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苏谨注意力,真是极其愚蠢的。
“一言堂?”苏谨冷笑一声,又说,“你当大理寺那些前辈是吃素的吗?说句大不敬的……你当陛下是瞎目聋耳吗?任由着本官在你以为的情况下为非作歹而不管不顾?”
周围差点被带进去的百姓们恍然大悟——对哦,如果真如这邱家呈所说,那么陛下不会管理吗?天下间他审过的这么多案件的人都是瞎目吗?
差点当了棋子的人们反应过来更愤怒了——
“这人简直妖言惑众!”
“他娘的差点被骗了进去……”
“大人别审了!反正他都承认了!直接死刑吧!”
墨弦却看了苏谨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根本看不出他刚才只用几句话就挑起了群众愤怒。
棋子……谁才是被利用的棋子?
苏谨似乎察觉到她视线,微微侧首看了这边一眼,然后笑了下。
墨弦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对着她笑的,于是默默的扭头看了下凌池霄。
凌池霄果然眼带笑意的回了苏谨一个眼神。
……行吧,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墨弦看着自己的鞋尖想。
苏谨却祭极其克制的转过头,又看向堂下跪着的邱家呈,说:“还有一事,有人举报你用兵器交易男孩满足自己的私欲,你认不认?”
“认。”邱家呈毫不犹豫的就说,“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是事实。”
反正他身上不缺这罪名了,这么多重重叠叠的加起来……足够他死亡了。
苏谨看他不予以反抗,在邱家呈所认为的例行公事中叹了口气,仿佛此事多值得让人感叹和唏嘘似的。
虚伪。邱家呈内心想道。
“爹!”
突然一道声音穿过人群落入邱家呈的耳朵里,他倏然一惊,随即把头低了下来,那一刻他似乎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自己钻进去。
“我爹?那是我爹……!”少年的声音极其不可置信,又带着迟疑,“是我爹…?”
邱家呈突然抬头看向苏谨,粗声粗气的道:“你都审完了为什么还不把我放回牢里去?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苏谨等人自然是听到那少年声音了的,他皱了皱眉,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倒不是说他不忍心,主要是他觉得这邱家呈的儿子关系似乎和邱家呈很好,怕他闹起来更不好看。
但却还是迟了。
邱家呈被人带下去的那一刻,一名白袍少年挤过人群冲到了最前方,正好与邱家呈对视。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邱家呈低着头,任由屋外的群众们对他吐口水、对他辱骂不已。
邱家呈不敢抬头,因为他怕那少年眼里的失望直接透过身体扎透他的心脏。
墨弦望着邱家呈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真是可怜又可恨。
“爹……!”少年仿佛终于回过了神,他撕心裂肺的向堂上的苏谨叫道:“大人,大人,我爹是冤枉的!”
苏谨没理他,一旁的群众却先窃窃私语起来:“这就是他那个儿子啊?”
“我听说他对他儿子还挺好的咧。”
“真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怎么能生出这样有情有义的儿子?”
也有人看不下去,不忍心的劝说少年:“你爹不冤枉呀,他刚才自己承认了噶。”
少年更茫然了,他随便抓住一个人就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爹真的那么……”
他竟然找不出一个词语来形容他的父亲。
苏谨眼神都没给那少年一眼,他看起来毫无触动的、又用他那冷淡的眼神扫过堂下跪着的所有人,说:“你们现在是自己招,还是等证人指证?”
剩下的人气急,连忙道:“招可以,能不能你自己问?”
他们才不想让这些群众看到自己推卸委托的模样……再说了,特么的这么多人在这里,也没人敢开条件贿赂啊。
苏谨要的就是这个目的,他微微颔首,朝堂外所有人一笑:“接下来的案情属于私密案件,各位请回避一下哦。”
“大人都说话了!”
“走了走了走了……衣服没洗嘞。”
群众很快就散开了,墨弦震惊于苏谨在百姓这里的威信,随即又从中敏锐的感觉到了一丝古怪。
苏谨这样……真的不会招陛下的恨意或者其他人的怀疑吗?
群众散开以后,底下的人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开始赔笑:“那个……大人,最近我家新得了一张上好的狐皮用来做衣裳外披正好……”
“大人大人!我家公子呢,想用些金银来跟您买个人情……”
这样的言论苏谨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他按了按疼痛的眉心,道:“都给我闭嘴!来人……给他们上纸笔!”
有人端上来了纸笔。
“我看谁写得更多更有用,就酌情考虑一下你们的要求。”苏谨冷漠的道。
“啊?”底下人懵了,还能这样?
苏谨微微抬手,身上的气势不怒自威:“啊什么啊?来人,把他们挨个放入牢房,避免他们见面,然后……你们给我写,谁写的更多更有用,谁就能与我商量条件。”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不约而同的想:若是不能见面,那应当如何分配罪责才能让自己罪不至死呢?
所有人被带下去以后,苏谨忽然道:“墨弦,你过来。”
莫名其妙被点到名的墨弦愣了一下:“啊?什么?”
你第一时间不应该叫凌池霄过去……哎等等,凌池霄已经过去了。
墨弦于是走过去,“怎么了?”
“你那个官盐案查的怎么样了?”苏谨轻轻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如此问道。
墨弦十分不好意思的道:“我没怎么查出来,薛宁的死因也不知道。”
苏谨真是要败给她了,他叹了一口气,从手下的一沓书本白纸里拿出一张画好押的罪状纸递给墨弦。
墨弦:“……”
她结果那张罪状纸看了一下,发现这俨然是薛宁手下那个小厮的画押罪状,这上面十分清楚的写了他是如何将主家杀害并且骗过仵作以及他为什么要杀害薛宁的原因。
他潜伏多年,是为了当初被薛宁糟蹋过的未婚妻复仇。
“还真是他杀的啊……”墨弦喃喃道。
之前他们就怀疑过这个事情,只是一直都没有证据,谁知道苏谨一来就……
“你是怎么做到的?”墨弦看上去有点佩服的问:“速度真快。”
苏谨叹气,他看着面前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你年纪太小,也没有什么审问的技巧,接触过的罪犯也不多,不懂这些很正常……”
墨弦抬眼看他,隐约觉得他今天好像有点太好说话了。
这不符合苏谨的性格呀。
“下次就不要接这种案子了,”苏谨果然还是没那么好说话,只听他有些严厉的说:“省得断错案,这次有我……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墨弦顿时很友善的接受了他的批评,说:“是的,我也觉得查案太累了,下次一定不会再接这种案件了。”
这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又耗费精力又耗费时间,关键是查出来的还不一定对。
简直就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做,比如苏谨就很好。
苏谨点点头:“你们查出来的那些人,林净或刀疤脸之流……我会安排人保护,护送他们回帝京。”
墨弦点点头:“十分感谢。”
苏谨不懂她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于是微微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墨弦一惊,总不能自己恢复记忆以后有什么大的反差吧?
……苏谨应该只是随口问。
想通这一点的墨弦随即又反问他:“什么?大人觉得我哪里不对劲?”
苏谨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只说:“罢了……你何时归京?和我们一起离开……”说到此处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凌池霄一眼,才继续说:“还是自己走?”
墨弦理智上知道自己和他们一起离开是最安全妥当的方式,可是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便只能委婉的拒绝他的好意:“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先行一步吧。”
她心中有些许疑问还没有解开。
“不行,”这次说话的却是凌池霄,他皱眉道:“王烨说了让你和我们一起回去。”
墨弦无法,便只能看向苏谨,问:“我能不能单独见林净和刀疤脸他们一面?”
苏谨眯眼,问,“你要做什么?”
墨弦眨眨眼,发动卖萌攻势,她乌黑的双眸里仿佛又碎星落了进去,亮晶晶的。
“就是还有一点小小的问题想问他们,”她说,“可不可以让我见一面。”
苏谨看了看凌池霄,又想起墨弦和夜暮霭的关系,便松了口:“可以见面,但是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
*
屋外的风刮得急,透过牢房的窗户吹了进来,刀疤脸觉得自己脸上都有了些许的冷意。
像是他和兰儿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夜,那天他端起温好的酒,脸色酡红的敬了兰儿一杯,然后晕晕乎乎的说着山盟海誓。
他说: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兰儿闻言脸颊上飞起羞怯的红点了点头,轻轻的吻了下他的脸。
后来这张脸毁了,兰儿也死了。
以前刀疤脸还是书生的时候,听说过一种可笑的说法——冬夜里你若看到有人甜蜜依偎,那来日里你必定还能看到有人在冬夜里悲怆至极的哭嚷。
刀疤脸那时不信,他只是想:冬天是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过年的最后一个夜怎么可能会悲怆不已呢?
现在的他却是明白了。
原来自从心死了的那一刻起,世界上就没有再能让他欢喜的任何事物了……日日夜夜都活在悲怆里,自然就看什么是什么了。
“喏,他就被关在这里。”
突然开锁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刀疤脸的思绪,他缓缓抬起如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睛,然后看清了面前的情况——墨弦?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墨弦开门见山,十分不拖沓的问:“我问你个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都到这份上了,刀疤脸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轻轻的点了下头,声音很小:“嗯,你问。”
就像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墨弦没在意他这些小心思小情绪,直接说:“你听过一个叫泽林南的人吗?”
刀疤脸闻言眼睛里闪过几丝迷茫的神色,“什么?”
墨弦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没有,于是又说:“那你听说过关于九的传闻吗?”
“酒?”刀疤脸狐疑,“什么酒?”
墨弦想了想,于是又说:“关于任何的、数字九的消息……又或者你们那里面有没有以九字排行的人?”
刀疤脸仍然有些迷茫:“很抱歉……姑娘,我好像没听说过你说的东西。”
墨弦开始回想她当女帝那会儿外界给帝师的所有名号,但奈何帝师在民间的声望确实没那么高,在大众的视野里出现的也不频繁……原来他从那么早就打算好了吗?
“祭司呢?”墨弦突然想起来外域对于帝师的一个奇怪称呼,这个称呼还是她以前只听到过一次的,“那么,祭司,你们那里有没有类似于此的头衔或者担任此种职责的人?”
刀疤脸皱紧眉毛,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墨弦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紧张,她很想再换个方式问,“……呃,那个,如果想不起来的话……”
“有。”刀疤脸忽然肯定的说,“第九层里有一位叫九祭司的男人,每一次的开会都会有他。”
仿佛命中宿敌终于出现,墨弦在那刹那间竟然感觉到了放松,还有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墨弦连忙又问,“他长什么样子?”
令人遗憾的是刀疤脸摇摇头:“这个我不太清楚,因为他一直都戴着面具。”
墨弦心中却更加雀跃了,她心脏里突然涌入一股热流似的,浑身竟然有种微微的战栗。
她知道那种情绪叫什么。
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是宿敌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
帝师……帝师泽林南,他竟还有除她以外弟子留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