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带烟眼睛合上,感觉夜里的声音更清晰了,贴在耳边,切切。一声咳嗽都能在深夜里,拐几道弯,穿过排房,灌进耳道里。
轻声脚步,寂寂的扣在石板铺就的砖路,隔着墙穿透,印在心上。感觉,愈发的凄凉,哀伤。往事如幕,不用刻意,就全浮出。睡在西屋的小床上,或早或晚的,都能听到邻里前后左右的叔伯婶娘们叨咕。
晚的时候,端着饭碗,聚在一起,就在他们家门口的路两边,通着风的地方。吃饭,侃大山,胡吹瞎咧,你骂我我骂你。你说我老鳖一,我骂你七孙货。你吹着他家产量好,他夸着你把式高。从端着碗,说到撂下碗,从天灰灰扯到黑漆漆。
一切,那么近又那么远,恍恍如昨的清晰。
蒋美莲忽然说了一句:“我前儿去看俺大(音大,指爹),他病得狠了。俺大见着我,拉着我的手嗦呗这嗦呗那,说他不想死。他还有好多事没干呢,你说,这人,是不是都怕死啊?”
宋记花(柳燕妈)接腔,“那可不!”嗓门大又亮。“谁不怕死啊!谁又想死啊!”
蒋美莲沉吟着,又问,似乎很好奇,“恁说,人死的时候,是啥感觉呐?难受不难受?”
宋秀盘(柳菁妈)哼笑一声,响亮的掐着话,“那你死一回不就知道了?没死过的人,谁会知道啊!恁大别管说啥,肯定是怕死,不想死!”
蒋美莲还是很困惑的抛出问题,“是啊,俺大不想死。我也不想俺大死!可是人死的时候,到底是啥滋味哩?我可想知道!说实话,我可怕死!死的时候,难受不难受?也没人知道!嗨......”
他们说着话,又说到了他们遇着过的很不好说的那些事儿。柳鹏爸说,“我前两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老睡不好觉。半夜里,老有吴他娘敲我的床,跟我说话。非说,她的房塌了,要我给她重垒垒。我要是不搭理她,她就一到黑天,就坐我那床头,不停的说!”
“可叫我烦的啊!啧,我都没法!你说说,她房子塌了,谁垒也轮不着我去给她垒吧?她孩儿她闺女都活着呢,不找闺女孩儿找我,算啥事?可是我不给她垒,她还就认着我的床了,我跟爱菊(柳鹏妈)换换头睡,都不管用!”
“我烦的实在没法了,就在老赵(赵黄鹂)家折了几根桃枝,放在我那床头,她可不找我了!从那天晚上,我桃树枝往床头一搁,她再也没来过了。我可算能睡好觉了!”
柳鹏爸说完,河亭(柳燕爸)个大喷壶最爱吹的那个,当即接着话说,“嘁,你这不算啥!我知道一个比你这更那啥的,我还是听宋庄俺那个伙计说的,这是真的!不骗恁!恁不信,恁可以去问!”
“俺老伙计说,他大(他爹)有回去镇上办事,半路的时候,老遇见俩牛挡道,拦着他不让他走。他急啊,想找人问问是谁家的牛,好叫人拉走,可是路上一个人都没,他往哪儿躲,牛往哪去!后来,路上过来个人的时候,他正要喊人的时候,牛自己跑了!”
“他就可奇怪了,问过来的人,这咋回事。可人家说,根本就没看见牛!俺老伙计他爹就不信,他是真看到有俩牛挡着他道啊。后来那几天,他再过那条路的时候,还是会看见有牛,而且这俩牛不仅拦路,还使着劲儿的撞他。”
柳鸣就问河亭,“老猪,你倒是说这俩牛是咋回事啊?真的啊?假的啊?”
河亭一见有人捧场,大家伙都支着耳朵听,乐呵的说的更起劲儿。他一拍大腿帮子,瞪大眼睛,声音一高一低,“嗨!说起来也怪,就只有俺老伙计他爹一个人看到有牛,别人都看不见,他爹就觉着自己可能撞邪了。谁知道,结果还真就有牛在那个路上呢!”
“听说,我也是听说,”河亭自己也觉着这是玄乎,不真,声音落了下来,“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说,当年不是文革么?挨边村里有个知识人,文化人,被批斗了,不让教书,不让回家,赶到村里的牛棚里去看牛,后来吧,这人不经打,被批斗死了......”
“俺老伙计的爹看到牛的地方就是以前被批斗的那家伙放牛的地儿,按着老伙计的爹说的牛,一个吽犊子,一个头上带花的,就是那俩牛!听说呀,这俩牛在那家伙死了之后,就跟狗一样得疯病了,撞人不说,还天天不停地哞哞叫......”
柳菁爸觉着河亭讲的事,一点都没意思,嗨一声打断了,呼哈哈说了西塘的淹死鬼,南坑的“卟噔罡(淹死的冤魂。我们当地有一种说法,说,淹死在坑里的人,都会在住着一个人作替死鬼后,才能去投胎。所以,很多时候,跑到坑里洗澡的人,若是上来后,发现自己腿脚有青色淤痕后,就认为是淹死鬼掐的。人在被抓后,迫切希望活着,就拼命地扑腾,扑腾在我们土话里转音后就是卟噔。)”。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怎么就拐到棺生子了。
蒋美莲说,“我还在家应小闺女的时候,俺庄子里有个老头家里可有钱了,后来也不知道得了啥病,就一直瘦,瘦成皮包骨头。然后,他死了,死了之后埋到俺庄子后面的地里,那块地,地头上有一个井,是个机井。听说,里面淹死过人。好像就有小孩儿淹死里面。”
“那老头子的坟就离机井没多远,有两丈远吧。你不知道,埋那个老头的时候,挖出来的土都是黑的!”
柳鸣好奇,问,“老王八,这土咋会是黑的?咱这边好像就没黑土吧?都是姜黄土,要不就是沙土,哪有黑的?你瞎说的吧?”
蒋美莲被质疑了,可着嗓门吼喊,“那个七孙说瞎话的话,叫她不是人!你不信?你可以去那挖挖就知道了!到现在那一片地挖出来的土还是黑的!人家说,因为那有过大坑,烧过的东西,因为那东西不好,所以那土才会变黑!”
有人就问了,“既然那地不好,咋还把人埋那?”
“因为那老头家的地就在那一片啊,恁先听我说完,行不行?”蒋美莲一再被打断,有点不高兴了,高一声呛了。瞪瞪眼,继续高兴的说,“你们听我跟你们说啊,别的都没啥奇怪的,奇怪的是,这人埋了十来年后,俺庄子里又有个人死了,就埋在这老家伙一边。”
“这次埋的是个娘们,外边嫁到俺村里的,好像嫁的那家子跟这老家伙还有点关系呢。啥关系我就不知道了!我跟你们说啊,这女的埋了之后,没多久,就老有人说,只要一下地干活就听到有孩子哭得声!!”
“可他们找来找去,就是没看见孩子。就有人说啊,死的那女的,好像是怀着死的!大家伙就猜着,是不是这女的的孩子在哭?可是想想又不对,这人都死了个把月了,就是有孩子也闷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