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诀看她并不打算走进这个屋子,自己也就不走出这屋子了,就这么对附灵在玉喊话,“不想了。这么苦。”
“呵。”在玉短促地一笑,嫩白几管葱一样的手指朝瘫坐的活人在玉指一指,“我当时真傻,就这么活活坐在那儿到第二日的早晨。到我师兄的尸身僵透了,容颜都变了,我才站起来。”
“你……”吴诀只是想象就不愿再听,她出言打断在玉,“你别说……”
那个“了”字还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讲出来,在玉幽幽地瞥她一眼,“你方才不是要安慰我的吗?可是你现在都不愿意听我说了?”
吴诀一傻,“啊……”也是啊,在玉的记忆里……她说什么在玉不知道呢?吴诀很勉强地转换概念,“你、你这说的不对,你已经死了,我想安慰活着的。”
在玉又是低低一笑,“我站起来,可是我坐了那么久,身子早就麻了。而且襦裙沾上血又干了,就黏在地上。刺啦一站起来,那声音像撕了一张皮一样。”
吴诀暗暗咬牙,告诫自己别顺着在玉的思路走,这女人恐怕一次又一次重温记忆,一次又一次看师兄死在屋中,脑子已经不大正常了。
可在玉不如她的愿。“反正你也要死在我手上,我不如最后讲讲我自己。我活了这么久,从没向别人说我自己。贴在我身上的标签那么多,随便大家看了大家就觉得认识我了。”在玉语毕对吴诀招招手,示意她出屋来。
吴诀听那话隐约有些动容,但看到这附灵还是说:“我既然要死在你手上,我为什么还要如你的愿?难道我自己骨头贱吗!”
在玉浅浅一笑,“你不也是像我这样吗?先是不世出的降灵天才,再是怕鬼的丫头,再是居心叵测谋害同族的坏人,这不都是那些人给你贴的标签吗?又有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何必和我计较?讲不定知道我的故事,你还会觉得你自己幸运些。”
“……”吴诀倒真是忍不住笑出来,在玉看她还能笑,倒是怔住了,“你笑什么?”
“笑你真是,你真是年纪轻吗?你都要杀人了,却连骂人都不会?”吴诀摇摇头,眼神寒风似的削在玉几眼,在玉一下子急死,“你,你这!”
“你又要骂我坏人?”吴诀打断她,“行了,你要杀我,你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在玉瞪着眼睛,很生气吴诀抢她的话,“那么你说!有什么骂人的话!你、你讲得好,我就不杀你!”
“……”吴诀迅速看向在玉,面上冷冷清清地回答一句“好啊”,内心早已是“卧槽卧槽这姑娘这么傻的?!怎么活到现在?!”
在玉更加生气,“你不许在心里骂我傻!而且我早就死了!快说!你也骂不出来吧!坏人!”
吴诀真是服了气了,她便经过在玉走出屋子去,外面鸟声翠翠日暮西山,她朗声说,“在玉,你听着。他们不是像你这么对我这个人贴标签的。他们是这样。”
“先是不世出的降灵天才,这个没有错。但接着,我成了一个怕鬼的孬种。再后来,是罔顾同族用心歹毒的渣滓。那些老古董嫌现在那些骂人的话低俗,年轻的毛头可不嫌。所以我还是小婊和贱人。”
“真的好低俗……”在玉喃喃地在后面说。
吴诀乐呵呵地回头对她笑,“是啊。”
在玉瞧吴诀这个样子,突然一句,“你怎么讲这样的话自己都不难过?”
吴诀摇摇头,“你岁数这么大了,还不明白吗?”
在玉很尴尬地左顾右盼,“我……我睡得时候比较多。……不过这还不是你们吴家害的!”
……在玉突然自己怔住了,吴诀觉得在玉看自己的眼神一下变得奇怪起来,但吴诀没在意,她想着自己不过就是一死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指指那间禅房地说,“我问你,你看见你师兄那个样子之后,你还会轻易再因为什么别的事情动容吗?”
“……”在玉叹口气摇摇头,心里想着当然不会了,很可能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那样难过了。她只是两眼望天,对吴诀说另一件事,“你真的不想知道后面怎么了吗?”
吴诀沉默,心想着在玉成了附灵,一双眼睛还是水水的,此时映着晚霞,不像落泪时那么让人看了就伤心。
在玉看她真的不说话,自己又默默打算飘飘着不见脱身而去了,吴诀才沉郁地说:“我不想接着看了。你找一个你回忆中比较好的时候,把我带过去,我听你讲吧。你讲完了,再杀掉我。环境好些的地方,我死的也舒心些。”
在玉闻言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嘴巴翕动,还是没说话。
她凑前拉住吴诀的手,两人身高相仿。吴诀只见在玉垂着眼睛说,“我从血迹中站起来,觉得日子已经没有什么活头。”
在玉的手冰凉,和她拉手像攥了一块冻果冻在手里。
吴诀看在玉垂下眼帘后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追问,“然后呢?”
在玉没说话,拉她到小树林后石头上坐下。吴诀才猛地发现此地月已高挂,四处一番望也看不出这到底是哪儿的山坡。朝山下望寂寂无光的大片民宅,时不时传上山几声狗吠鸡鸣。“……这是哪儿?”
在玉眼中古井无波,放开吴诀的手,“这是我八岁时候的寺庙半山腰。”在玉往小树林子后面一指,“穿过这个林子继续上山,得有一个时辰才能看到寺里的金顶。”
“……哦。”
“然后我就……我……我其实不能死的。我带着玉佛。”在玉笑得很苦,“我不能死,所以我满门师兄、住持都死了。那些人想要玉佛,却不敢找我,只是逼我,杀我的师兄,杀我的老师,杀我的长辈……却不动我。我寺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五十余个师兄,除了你看见的那一个,统统失踪,然后被发现后山崖前有他们的血。”
“最开始住持就猜出了那些人的意图,让我走。我不愿意走,我想他们既然要玉佛,庙里没有了玉佛,他们不是更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如果我在,玉佛在,他们怎么好动杀戒呢?”
“玉佛有这么厉害吗?”吴诀很怀疑,她好歹算是世家出身,从没听过这么厉害的宝物。
“大家都说这尊玉佛是有灵性的。它存在太多年了。每一一个百年都有专门的弟子养着它。人养玉玉养人,我从小到大,没生过病没犯过痴障。现在想来这才是最大的障。我一直以为玉佛是最大的依仗。满门劝我我都不听,以为他们要我独活。”
“……吴家族长倒是听说有尊小佛。”吴诀说。那尊特别小,腕上戴着。当年隋文雯哥哥可喜欢那个。有事没事盘算着让族长拿那个做奖励赏给他。吴诀猜在玉的这个应该挺大,起码得有小手臂那么长,不然感觉随便哪儿一藏都好,费这么多事情做什么呢?
在玉一笑,“后来他们都死了我才想清楚,最大的依仗是我。只是我。我身后的住持、师兄们,只有我走了,才有机会活。他们要的就是我难过,我禅心动摇。这样他们才能取走玉佛。”
“你走了不是更好取走玉佛?杀你一个就好了。而且你走了你师门也没人打得过他们啊。”吴诀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她这话讲得像人家满门怎么着都会死一样。
“最开始让我走是去深山。京师。住持说那些人一定找不着我。后来师兄一死我才意识到连山都没办法下。登到寺顶上看,山脚乌压压一片,全是穿黑衣服的人。”
吴诀还是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杀在玉满门,为什么明明出入寺庙如无人之地却不杀在玉,为什么宁愿围山都不找到在玉。
在玉叹一口气,“是我说的不清楚,你不明白不怪你。可惜你不好再看那么久我的人生。我直接说我是怎么死的吧。”吴诀有点愣,更不明白了,在玉只是讲下去,“我差不多猜中一切之后,把师兄火葬,自己跳崖了。跳崖之前还捅了我自己好几刀。口子特别深,特别疼,那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我当时生怕我自己死不了。我已经不想再管了,无论是师门还是玉佛还是黑衣人。我死的时候玉佛还在我脖子上挂着,等我醒了,它还在我脖子上。”
吴诀惊讶极了,“你这样都活下来了?”
在玉摇头,“不。这就要说到吴家做的事情了。我醒了的时候,面前正摆着那只霁蓝花纹碗。吴家的人就乌泱泱地站在小屋子里,人头攒动。看起来像是长辈的人问,‘你们就找来这么一只碗?’下面的人就回答,说,‘族长,这是否大师烧了整一个月烧出来的,他说绝对能承住这玉佛的主人!’那个族长就点点头。我猜他们说的玉佛主人就是我,可我真觉得,这话兴许说反了。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就戴着我的玉佛飘在他们头顶,没一个人看见我。不是降灵的世家吗?”
吴诀尴尬地笑笑,想着反正在玉现在能知道自己想什么,干脆就说了,“我能看到的很多东西别人也看不到啊。资质有差异。”
在玉很怜惜地瞧一眼吴诀,吴诀见她眼中的怜惜顿觉毛骨悚然,更毛骨悚然的是,在玉又摇头,指着她说,“你何必总是提资质呢?你难道不是想,‘没有这狗屁资质,我兴许根本不会怕鬼’?你对着别人,譬如我,这么一遍一遍强调资质刺伤你自己,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