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诀是被说话声吵醒的。意识越发清醒说话声反而渐渐淡下去。
睁眼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座庙里，眼前是供奉香火的炉子，烟雾缭绕的。
烟雾中隐隐绰绰是一个女子的身形，似乎在和谁说话。细碎的语句飘到吴诀耳朵里，并没能组成什么有意义的句子。吴诀走近了看，是那个附灵，旁边还有个和尚。
“施主快些走吧。”和尚闭着眼睛转动手中的佛珠，“久留无益。”
“师兄，我不会走的。”附灵只喊师兄，不动声色地表明态度。
吴诀打量这个附灵——或者说附灵的生前，和死后比起来还更沉稳些。吴诀记起来她第一眼看见这附灵，这附灵在干什么？在打量博物馆游客。
“……你就只记得我打量乘客？”冷不防就听见有人问，声音和那附灵一模一样，吴诀回身一看，那附灵正站在她身后，一手攒成爪状要抓她。吴诀打量几眼站在和尚面前的那个和自己眼前这个，大致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了。吴诀眼前这个附灵一声冷笑，“你记不记得我还想要你的命？”那爪伴着疾风就袭来。
正逢时那和尚又朝那活的说话，“在玉施主，不必多言。今日晚课了了就走吧。”这个附灵只身子一僵，和尚闭着眼睛慈眉善目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附灵喃喃地不自禁跟了一句“阿弥陀佛”。
吴诀抬手拔出一支箭做挡，微微一笑学那和尚称呼她，“在玉施主，你打算在这佛门净地做什么？”
在玉如同这才醒过来一样，忿恨地狠狠把手向下一收势，“你！你这坏人！”
“……”坏人……吴诀哭笑不得，小学生吗？骂人的话那么多，这附灵骂出一句坏人？
和尚念完阿弥陀佛就向小树林子里走了，“你师兄做什么去？这就聊完了？”吴诀觉得没看懂，顺口就这么问。
回身却发现那附灵盯着还为人时的自己，那个生机勃勃的在玉此时眼睛里正掉出几颗眼泪来，与她长相根本无差的附灵看着看着也是泫然欲泣。
“……你怎么了？”吴诀是有些手足无措的，但她面上什么都不显出来，玩笑般就问，“在玉施主？”
“别这么叫我！”附灵在玉吼出一句，“我不允许你这么称呼我！”
吴诀隔着她几步远，好像她这难过不似作假。“你很恨吴家人？”吴诀试探地问出一句。
附灵在玉仰着脸一笑笑出了讽刺，“恨？”
“我感激你们吴家还来不及呢。”
吴诀撇撇嘴，看样子就是吴家早得多少年做了坏事，这个在玉是佛门的人，就目前看她生前佛缘匪浅，怪不得变附灵了血里面还有金屑子。吴家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
想着自己在人家记忆里啥也做不了，不如多了解点东西。当看戏也是好的，讲不定这就是她生命中看的最后一场戏了呢——她是不指望谁来救她了，男神吗？打架的时候干什么去了？说的好好的合作搭档，他就是这么搭档的。这附灵在玉都不用做什么，就是一直把她留在记忆里就可以了。吴诀是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自然活不下去。
想通了吴诀也更放得开些，“我说，那你师兄是干什么去了？你和他这就谈完了？”
“你套什么近乎！”附灵在玉还是看着那个活人在玉，对吴诀说话是语气冲得很，半晌别开脸就飘远了。
转眼那附灵就不见了，吴诀目瞪口呆，“……这算什么啊？”让她自便的意思？
吴诀犹豫几番紧紧攥着箭探身到活人在玉跟前。
活人在玉当然不知道附灵在玉和吴诀的动作。“按那只碗的年份，这记忆存下来的时间都不知道是多早以前了。”吴诀叹一句岁月蹉跎，瞧活人在玉的脸。
她脸上纵横交错的都是泪痕，别说红了鼻头、红了眼睛，她脸都哭红了。自从那和尚走了之后她就一直在掉眼泪吗？吴诀琢磨。
少女的眼睛真像葡萄一样，黝黑黝黑的，注视的时候好像可以这么映出人影儿来。眼泪就一大颗一大颗从里面落出来。在玉也不擦。就默默地站在这儿，抽泣都不抽泣一下，只流泪流的浑身在颤。
吴诀看了一会儿就心疼起来了。吴诀都顾不上自己根本碰不着这个在玉，蹲在她脚下仰头看她。
“别哭啦。……别哭啦。”吴诀盯着做自由落体的眼泪，离她自己越来越近。水滴状的透过它看见不同的光折射，好像宝石一样。
“……别哭啦。”吴诀看着这些眼泪说，“哪儿有事情，能让你哭这么久呢。”
“人伤心也不一定哭呀。”吴诀念叨着。在玉不为所动。吴诀笑自己，她当然不为所动。她根本就听不到自己说话嘛。她在她的那个年代中，在她的那个时间里，大把大把地掉眼泪，没有人管没有人看到，兴许还没有人在乎。陪伴她的就是满庭缭绕的烟雾和烧不完的香火。
“……”吴诀认起真来，“你说，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你现在在哭的时候，也想不到大约就是一两千年后，你会来要我的命吧？可是不管你在要我命的时候多么顺遂多么得意多么开心，在这时候你总是这么愁苦。流着好像流不完的眼泪，叫别人师兄别人却不认……坚持着让你自己感到痛苦的信念。”
“虽然我没办法对你做什么，不过老实讲……我自己难过的时候，无论如何还是很希望可以有一个人看到的。他要识趣一点，不要讲废话。只要摸摸我的头就好了。或者他可能讨厌碰别人，那也没有关系。他只要能这样温柔地注视我就好了。”吴诀站起来，伸出手去，好像从前无数次曾伸出手那样，假装能摸到一样摸了摸在玉的头。她不清楚她是在安抚在玉，还是在安抚那个，又一次因为别人的不作为而感觉到了背叛的，内心幼小的自己。不过吴诀想，男神这种行为也还好了。毕竟他是个妖怪。这么自顾自解释了，吴诀好像自己也好受了点，又一想到：“……唉。我怎么总在为别人开脱呢？”她又情绪低落下去。
吴诀站在那儿摸摸头之后没动作了，活人在玉却忽然动起来，这在玉胡乱地擦擦自己的脸，使劲吸鼻涕，抬腿就走向金殿后面的禅院。
吴诀连忙跟上去。在玉在自己房间里整理了仪容，好好洗了把脸，又给自己打气，“在玉！不要难过！师兄是一番好意！……”结果打气打着打着又显了哭腔，“他们怎么能都叫我走呢？！”
吴诀看着都着急，怎么又伤心了呢？！她现在真想叫出来那个附灵在玉让她解释清楚。不过想想她出现了还不是来要自己的命，吴决很快打消自己的念头。
在玉还是收拾好心情一路出了寺庙门，先是在山上摘了一篮子的野菜，然后就手忙脚乱地做了一餐素食搬上了桌。吴诀估量着她是要叫那和尚吃饭来，果然她就去了。吴诀这回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勉强能看见人影就好地，远远地在后头吊着。一路走来吴诀的疑虑愈发重了。这庙香火不是一般的好，哪儿都烟雾袅袅的。禅院也多，金殿也大，吴诀自己拜的庙少，但也觉得这样子是个大寺。但却只有在玉和那和尚两个人在寺里。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她师兄又一直一直叫她走的。”吴诀看看小径边侍弄的很好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
活人在玉在一间土屋前停下，敲了敲门，低声呼唤：“师兄……”
里头没说话，她又很失落地改口，“小师傅，出来吃点斋饭吧？”
在玉又叩门，她师兄依旧不说话。在玉很委屈地抿抿嘴只是敲。
良久不受搭理，在玉也只是叹口气，“小师傅……你出来吃点东西啊？……你好歹……几日前你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这样，你好好吃东西，晚课结束了，我自己走，好不好？”在玉又敲门，口中轻轻地说。
吴诀在旁边等得都无聊了。这和尚也真是，不吃就不吃啊，也不吱个声，人小姑娘在门外这么久，半点反应都不给。
吴诀是等得着急，绕到房子后面看。窗子是开着的。这种斜窗把窗子撑子一取往上面提，可以开得特别大，吴诀矮下身子爬了进去。
……
那和尚瞪着眼睛倒在地上，胸前脑后一滩血。
……吴诀过去查看，半点心跳都没有了。
而在玉还在叩门。吴诀心情复杂极了，她大概也能猜到接下来是怎么个发展了。活人在玉在门外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小师傅，我进来了。今天你必须得吃点东西！”门吱呀一响，外面的光透进来。在玉背着光站，当场就怔在门口，眼睛死盯着地上和尚的尸体。在玉又迟疑地往里走，脚软了走不动就要跪下来，她揪住门环勉强稳住身体，不敢相信地喊：“……师兄？”
怎么可能会有回应呢？死人如何回应别人呢？吴诀叹了口气。如果是她自己面对倒是讲不定的，毕竟吴诀自己通灵，兴许能看见灵体状态的和尚呢。这个在玉神情恍惚地走过来，扑通就跪倒在和尚脑袋后面那一滩血水中。她手撑在血中，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颤巍巍地盯着自己的手，血就那么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在玉她睁着眼睛，这时候却没有眼泪了。她也不检查和尚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就歪坐在血中，嫩黄的袄裙晕开了大片血色，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血。
在玉颓然坐在这儿，眼睛通红却哭不出来，哑然无声地。窗外日头在正午最高的中天又落下去，吴诀翻进来的那个窗子现下撒满了余晖。
吴诀想着这样的回忆也太苦了，在玉这就没有动过，傻了样的坐在血里，而血都快干了。吴诀站起来不想看了，她也陪着这出戏定了一下午了。
“你不想看了吗。”吴诀猛地回头。
附灵在玉站在门口，抚摸着中午活人在玉揪住稳身形的门环，“你不想看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