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尔柱帝国北方的一座小山坡下,大漠各部大小汗王聚集一堂,大都喜笑颜开。塞尔柱帝国许诺的羊群和财物已然尽数送到,畏兀、哈克、塔吉、吉尔四族身为大部,分得头筹本在情理之中,其余小部虽所得有限,却也足够支撑年内过冬所需,免了饥寒之虞。
然人心各异,不满之声终是难掩。席间一人霍然起身,手指高滔滔,向端坐上位的四大部汗王朗声道:“列位兄长,察合台心中有惑!塞尔柱人所赠财物,四大部多分些,我等无有二话。可此汉家女子,凭何得赏数千头羊?”
“放肆!”吐尔逊之侄玉山江厉声喝止,“察合台休得无礼!此乃我大漠蒙其格,岂容你妄议?”
察合台嗤笑一声,语气轻蔑:“什么蒙其格?玉山江兄弟,我草原圣主蒙其格,岂能是汉家女子担当?”
吐尔逊沉声道:“察合台兄弟,轩滔姑娘乃买啦提之主。百年来,买啦提从未驻足我大漠部落。自姑娘到此,我等已得羊数万、马数千,族中欢腾,福祉渐增。尊她为掌其格,是我四大部汗王共议之决,所赠羊群亦是我等心意,与其他部族无干。”
察合台兀自固执:“即便如此,让汉家女子做蒙其格,实乃我大漠奇耻!先祖卡拉旺在天有灵,定会震怒降祸!”
吐尔逊面色一沉,未及开口,一旁已有人怒冲而出,指着察合台怒斥:“卡拉旺先祖只佑子孙!蒙其格携买啦提而来,正是先祖指引!你再胡言,我便与你决斗!”
察合台见是哈克族第一勇士额度里,知晓绝非其对手,只得色厉内荏退后半步,嚷道:“你们四大部合谋欺辱小族!好!我回纥族惹不起,走便是!”
“站住!”吉尔族汗王莱克特语调阴寒,“来此之前,各部汗王对天立誓,为大漠复兴,此战必听四大部调遣。我等未曾失信,该分的金子、羊群已给你回纥族,怎地拿了好处便要反悔?”
察合台回头叫道:“我回纥族就是不服汉家女子做蒙其格!金子羊群奉还,我等不要了!”
高滔滔秀眉微蹙,向身旁米热古丽低语数句。米热古丽颔首,快步至吐尔逊身旁,以汉语轻声道:“父亲,轩姐姐言,令不行则禁不止,此风断不可长,于父亲威信亦大有害处。”
吐尔逊眼中凶光乍现,喝令:“额度里,拿下察合台!”
额度里早已按捺不住,闻令暴喝一声,探手便抓察合台肩头。察合台急退,欲拔腰刀,却被额度里一把扣住手臂,顺势一个背摔,摔得他七荤八素。额度里毫不留情,屈膝顶住其背,双手猛拧,只听“咔咔”两声脆响,察合台手腕已然被扭断。
两名哈克族壮汉随即上前,以绳索缚住察合台。额度里起身,单手抚胸,向高滔滔躬身行礼。高滔滔浅浅一笑,微微颔首以示赞许。额度里见状,顿时心花怒放,又俯身一礼,方才退下。
吐尔逊看在眼里,心中暗凛。当初留高滔滔在畏兀族,不过是因她与买啦提亲密。岂料曹炬离去后,此女竟渐露锋芒,更令他费解的是,自己侄子玉山江、哈克勇士额度里,乃至吉尔族莱克特之子等四大部年轻一辈,竟都对她奉若神明。好在她行事低调,只在幕后为自己出谋划策,甚少抛头露面。吐尔逊亦不得不承认,此番能被推举为大漠联军统领,此女功不可没。哈克汗王那日松、塔吉汗王客图拉倒还罢了,素来执拗的吉尔族莱克特,竟也因她劝说而无异议,着实出乎预料。这几日,吐尔逊真切尝到了大漠大汗的滋味,连额度里这般桀骜之辈,都如玉山江般对自己惟命是从。
“莫非这便是大宋大勋贵家族的底蕴?这般女子,竟只是个侍女?”吐尔逊瞥向一旁,见女儿米热古丽垂手立在高滔滔身后,恭敬之态更胜对自己这个父亲,心中愈发复杂。
留此女在畏兀族,究竟是对是错?吐尔逊暗自思忖。他哪里知晓,高滔滔身怀“玉女心经”绝学,修为已追祖师张丽华,臻至“万幻由心”之境,早已超越色相诱敌的粗浅伎俩。昔日八卦门费玄,便是被她勾起父爱之心,才吃了大亏。大漠族人天性淳朴,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借买啦提在草原的盛名略施手段,便让额度里等青年心生敬畏,笃信她能带来祥瑞。可吐尔逊这般心机深沉、神智坚定之人,却没那么容易应付,除非她倾力破其心神,否则只能暂掩其疑。只是这般人物寥寥无几,且高滔滔本就无意对他下手——神智清醒的吐尔逊,才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若失了主见,便成了只会学舌的鹦鹉。
暂且按下对高滔滔的思虑,吐尔逊与另外三位大汗简短商议后,沉声道:“回纥族察合台背誓,斩!其所带千名族中勇士,尽斩!玉山江,你二人各点两千族中精锐,速去速回!”
“吐尔逊,你……”察合台的惊呼戛然而止。额度里拔刀斩下其首,拭去刀上血迹,将头颅恭恭敬敬置于吐尔逊面前。吐尔逊视若无睹,转头与塔吉族汗王客图拉聊起马奶酒与中原酒的差异。
正谈间,吉尔族汗王莱克特提出以两百头羊换一坛剑南烧春,玉山江恰好返回复命。二人走过之处,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各小部汗王无不色变。
“我大漠族人立誓,贵比千金,却有人视若沙尘。”吐尔逊环视众汗王,冷笑一声,“此等不忠不孝之徒,不配为卡拉旺子孙!回纥族全族贬为奴隶,所分金羊悉数没收。待战事结束,尽数赏给四大部之外最勇猛的两部!”
帐内顿时骚动起来。羊群与金子虽贵重,却远不及数千奴隶诱人。自十几年前大战之后,西宁草原人口锐减,族中多为大漠本族之人。往昔尚可随党项拓拔部劫掠汉人,如今大宋、大辽大军不来清剿已是万幸。小部族中能有百余名奴隶已是罕见,如今听闻有望得数千之众,人人眼中泛起贪婪红光。
忽有一名畏兀族士卒入帐禀报:“启禀大汗,汉家大军将至,使者马罡已在帐外候见。”
吐尔逊沉声道:“列位汗王切记,我等此番是为守护草原,驱逐塞尔柱人,非与汉人交战。再有背誓违令者,回纥族便是下场!”
马罡单膝触地,向毕从舟行礼:“卑职参见毕将军。”
“起身吧。”毕从舟含笑道,“马罡,在杂胡儿多年,辛苦你了。如今得脱苦海,本将军为你高兴。”
马罡躬身道:“卑职能有今日,全赖老都统制栽培、毕将军照拂,此恩没齿难忘。”
“罢了罢了。你虽曾是毕家家将,如今已是曹炬将军麾下,要谢便去谢他。”毕从舟话锋一转,问道,“回纥那边情形如何?”
马罡回禀:“回纥此番聚兵六万七千余,以四大部族为首,领兵者乃畏兀族汗王吐尔逊。”
“草原雄鹰吐尔逊?”毕从舟一声冷笑,“本将军久闻其名,却未料有朝一日,竟要与他联手御敌。”
马罡迟疑片刻,道:“启禀毕将军,吐尔逊欲前来拜见……”
毕从舟斟酌片刻,摇头道:“不必了。此番随行虽多是亲信,却也人多嘴杂,暂且不见为好。”
马罡垂首不敢仰视:“请将军恕罪……吐尔逊已然在此,就在卑职随从之中。”
毕从舟一怔,微怒:“马罡,你好大的胆子!何时变得如此放肆?”
马罡鬓角见汗,急道:“曹将军临行前有令,卑职需听轩姑娘调度。此番吐尔逊前来,正是受姑娘劝说,姑娘亦随之前来。”
“轩姑娘?便是那被大漠各部尊为圣女的女子?”毕从舟问道。曹炬曾提及此事,当时他只觉荒诞,对这外甥走到何处都能搅动风云的本事,着实佩服。
“正是。”马罡道,“轩姑娘托卑职转禀将军:既然与回纥联手抗敌,当抛却旧怨,共对外侮。即便只是临时盟友,亦当坦诚相待,一如狄青大帅与萧天佑共事那般。”
毕从舟闻言,若有所思:“这话倒是在理,只是抬举了本将军。至于将吐尔逊与萧天佑相提并论,他也配?”
马罡吓得汗流浃背,匍匐于地,再不敢多言。毕从舟踱步片刻,道:“罢了,带他们进来。”
马罡如蒙大赦,连忙应诺退下。毕从舟唤来姨侄刘丰儒,令其去请塞尔柱帝国使者。塞尔柱虽与毕从舟所率北路军各自为战,萧雨鑫却派了以族弟萧兀突为首的使团前来。毕从舟索性大方些,邀其一同与吐尔逊会面。
萧兀突到后,毕从舟命刘丰儒率亲兵四下警戒。不多时,马罡引着一男一女前来。那男子满腮虬髯,阔目方鼻,气度沉稳,身处万军之中亦泰然自若。毕从舟暗自点头:果然是条好汉,若为敌,当尽早除之。
高滔滔身着宋代戎装,虽显英姿飒爽,毕从舟却仍觉诧异。此女容貌顶多中上,比自己为炬儿挑选的春梅、鸳鸯还差些。堂姐曹夫人向来挑剔,怎会让她入曹家,还服侍曹炬?
高滔滔随在吐尔逊身后,依规矩见过毕从舟。她深知毕从舟精明强干,是毕家二代核心人物,而自己又是大宋天字一号通缉犯,此番陪吐尔逊前来已属越界,只因事体重大,实在放心不下,故而处处谨慎。
三方见礼已毕,毕从舟开门见山:“今日只议战事,曹炬与大漠的密约,一概不提。”吐尔逊并无异议——曹炬的许诺皆以此战完胜为前提,否则皆是空谈。
十余人席地而坐,商议片刻,毕从舟才发觉北路军与回纥需厘清的事宜甚多,暗自庆幸未因旧怨拒见吐尔逊,否则战时定生诸多麻烦。更让他欣喜的是,吐尔逊竟表示大漠联军愿受其节制,由马罡麾下杂胡儿传命,联军无有不从。毕从舟虽知此言不能全信,却也明白,只要军令不过于苛刻,回纥当会遵从。
直至黄昏,毕从舟起身,命人端来三碗酒。望着吐尔逊那典型的回纥相貌,他忽然兴致大减,只依军中礼仪与对方碰了酒碗,道:“必胜!”
“必胜!”吐尔逊应和道。
马罡与吐尔逊等人离去后,毕从舟忽觉异样。那姓轩的女子方才也在,似与吐尔逊说过几句话,可具体所言,竟毫无印象。再忆其容貌,只记得五官尚可,具体模样,竟全然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