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一个无月之夜,随着残阳隐在云层中徐徐落下,整个西宁草原渐渐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中。
东塞尔柱苏丹王帐之内,烛火摇曳,映得帐中甲胄寒光闪烁。所有高级将领皆膝行伏地,头颅低垂,不敢有半分妄动。哈梅嘞比身披玄铁黑甲,甲片相扣间隐有金纹流转,手中金色狼头权杖拄地,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面色沉如寒潭,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帐幕,竟似带着草原夜风的凛冽:
“……吾哈梅嘞比,识人不明,竟轻信叛贼奥马尔之诡言!致使我东塞尔柱部众,被迫离却巍峨阿尔泰山,舍却哺育族人的额尔齐斯河,辗转来此西宁草原。然奥马尔狼子野心,仍不肯放过同族兄弟,率一众恶徒如饿狼追噬!须知羔羊虽驯,遇狼亦有抵角之时!我东塞尔柱勇士,皆为阳光下最勇猛之辈!今夕为救被西塞尔柱凌辱之妻儿,为援被西塞尔柱奴役之兄弟,当借这暗夜为盾,向叛贼奥马尔发起雷霆复仇!昔日被夺之物,今日必亲手夺回!”
话音落时,东塞尔柱众将齐声暴喝,纷纷起身,腰间圆月弯刀出鞘,刀锋映着烛火,亮得刺眼。众人随哈梅嘞比振臂高呼,声浪掀得帐帘簌簌作响。
哈梅嘞比解下腰间佩刀,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迈步至萧雨鑫面前,萧雨鑫忙俯身,双手过顶,恭恭敬敬接过佩刀。哈梅嘞比沉声道:“今夜此役,便由雨鑫兄弟代吾统兵。我东塞尔柱只有冲锋之勇士,无退缩之懦夫!吾将亲率王族卫队,与尔等共赴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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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尔柱营地与东塞尔柱营地相隔不过十数里,西宁草原一马平川,无丘壑可依,无林木可藏。斥侯们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游荡,双眼紧盯着对面大营方向,连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
西塞尔柱斥侯罗布缩了缩脖子,双手用力搓了搓,又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耳朵,忍不住低声咒骂:“这般鬼天气,雪停了倒更冷,直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话音刚落,一道寒意突然从后脊窜上脖颈,如冰水浇身。罗布做斥侯已有十余年,生死边缘走得多了,危险将至时总有种本能的警觉。他刚要转身拔刀,一只大手已从身后悄无声息探出,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如流星般划过他的咽喉。
罗布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鲜血从喉间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衣襟。他被人轻轻放倒在地,勉强睁开眼,模糊中看到一张汉人面孔,那面孔平凡无奇,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只挤出几个字:“怎……怎会是汉人?”
那人朝身后略一抬手,草丛中顿时跃出数条黑影,皆屈膝俯身,来到罗布尸身前。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敬佩:“胡兄好俊的身手!源图自愧不如,实在佩服之至!”
胡卫南对萧源图的称赞却似未闻,眉头微蹙,只冷声道:“此片区域,还有漏网之鱼否?”
萧源图摇头道:“我等已在此巡查三遭,便是田鼠洞都查过,想来不会再有斥侯了。”
这几日里,萧家的武林高手皆昼伏夜出,如猎鹰般探查西塞尔柱斥侯的踪迹,早已将其方位摸得一清二楚。杨文广为保突袭万无一失,特地从精锐营借调百人,由胡卫南统领。这些武林人本就惯于飞檐走壁,有的甚至曾做过蒙面大盗,行事向来来无影去无踪。潜伏在暗处的西塞尔柱斥侯,一个个被他们寻出,尽数解决,不留半点痕迹。
胡卫南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本就对幽州萧氏一族无半分好感,若不是狄青经略使亲笔调令相召,他才懒得管这东西塞尔柱的闲事。
随着胡卫南等人将最后几个斥候解决,东塞尔柱与大宋联军开始缓缓向西塞尔柱营地推进。队伍最前方,是身着西宁步兵服饰的士兵,十余人一队,推着精铁打造的武刚车,车侧长矛森然,在黑暗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草地,只发出轻微的声响。后面的塞尔柱部众紧紧跟随,不少人目光好奇地盯着前方的武刚车,心中暗自揣测:这铁家伙模样古怪,到底有何用处?
杨文广忽然勒住缰绳,胯下战马戴着嘴套,无法嘶鸣,只得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轻轻刨着。杨文广抬眼望去,西塞尔柱大营的点点火光已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萧雨鑫策马来到他身旁,沉声道:“杨将军,此地距离敌营已近,再往前去,恐被西塞尔柱察觉,不如就在此地安营,以待时机。”
杨文广点头应下。自打入了东塞尔柱军中,他才知晓石氏一族在此地地位极高,军中不少将领都是石氏族人,连萧雨鑫都已是军中仅次于哈梅嘞比的主将,这等情形,着实让他惊讶不已。
萧雨鑫转头对身边的族人吩咐:“传令下去,大军停止前行,速速布好阵势,随时待命!”
“遵命!”那族人高声应道,翻身上马便要去传令。
“且慢!”杨文广急忙开口阻拦,见那族人回头看来,他沉声道:“萧先生,此处距西塞尔柱大营不过数里,敌营耳目众多,若骑马传令,马蹄声恐会暴露行踪,还是让亲兵步行前往为好,务必小心行事。”
“杨将军所言极是。”萧雨鑫瞪了那族人一眼,那族人顿时面露愧色,忙命身边亲兵下马,快步向各部跑去传令,脚步轻盈,尽量不发出声响。
杨文广抬头望向天空,夜色浓如墨染,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他心中暗自感叹:这般漆黑的夜晚,正是突袭的好时机,看来真是天助东塞尔柱……不,说到底,是天要灭这塞尔柱部啊!
“来人!”杨文广高声下令,“传我将令,投石车即刻准备,随时听候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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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辽国大营之内,烛火通明,将领与麾下军士皆已披甲持械,整装待发,帐中弥漫着肃杀之气。
萧天佑与耶律提格并马而立,二人皆是一身戎装,目光锐利如鹰。耶律提格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下时辰,忽然勒马高呼:“众将听令!大军开拔,目标西塞尔柱大营!”
契丹军阵形严整,坦坦荡荡地向西塞尔柱大营推进。两万重步兵与长弓手走在最前方,手中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前路;四万皮室军居中,甲胄鲜明,气势如虹;另有八万步兵殿后,步伐整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蹄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队伍行进间,惊起草原上的野兔、狐狸无数,它们四处逃窜,而隐藏在草丛中的西塞尔柱斥候,也被这声势惊动,纷纷从草丛中蹿出,有的飞身上马,有的撒腿狂奔,拼了命地向西塞尔柱大营逃去,想要报信。
不过片刻,西塞尔柱大营内便传来阵阵号角声,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显然已是阵脚大乱,马嘶声、呐喊声夹杂在一起,远远传来。
萧沃里在一旁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对萧天佑说道:“大帅,西塞尔柱已是乱作一团,此时若我军趁势冲杀进去,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至少能让他们死伤过半!”
萧天佑却缓缓摇头,面色凝重地说道:“未必如此。先前我军曾与东塞尔柱一部交战,那塞尔柱人的骑射之术,精湛程度不输我契丹勇士。若此时贸然冲入营中,敌营虽乱,却仍有拼死抵抗之力,我军也定会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果然,没过多久,西塞尔柱大营内的混乱便渐渐平息。忽有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营外的栅栏纷纷被推倒,数万西塞尔柱士兵手持兵刃,列成阵势,从营中涌出,严阵以待,目光警惕地盯着前方。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南方草原上,高尽忠率领十万大宋大军,也已抵达距西塞尔柱大营数里之地。宋军因分兵多处,兵力分散,狄青经略使的帅营仍驻扎在西宁大营,由五千家将与曹炬麾下八千人驻守,此地距离高尽忠部与东塞尔柱部皆不足五十里。狄青这般安排,其实也存了几分私心——他希望高尽忠能借这一战再立大功,日后也好举荐他担任兵部尚书之职。
宋军的行事与东塞尔柱如出一辙,先由费玄率领精锐营的武林高手,将西塞尔柱的斥侯一一清除,随后大军才缓缓推进。高尽忠坐镇中军,见西塞尔柱仍未察觉宋军踪迹,当即下令,命向犷洋率领背嵬铁骑,将马蹄用布裹紧,借着夜色掩护,直冲西塞尔柱大营。
向犷洋领命后,率部疾驰而去,到得西塞尔柱大营近前,他一声令下,士兵们弯弓搭箭,一轮箭雨如飞蝗般射向营哨,将放哨的塞尔柱士兵射得如同刺猬一般。趁营内大乱之际,向犷洋又率部冲杀数次,搅得敌营鸡犬不宁。待西塞尔柱士兵好不容易整顿好阵型,向犷洋已率部退至营门处,顺手将栅栏附近的火把尽数熄灭,随后率军疾驰而退。西塞尔柱士兵本想追击,可夜色漆黑,数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军退去,无奈之下,只得固守营寨。
没过多久,向犷洋又率背嵬铁骑折返而来,不过此次并未进攻,只是从西塞尔柱大营前疾驰而过。借着西塞尔柱士兵重新燃起的火把光芒,宋军士兵再次射出一轮冷箭,箭箭直奔敌兵而去。等西塞尔柱将领领兵出营追击时,向犷洋早已率部跑得无影无踪。
李云盘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忍不住赞叹道:“犷洋这偷袭的本事,当真是出神入化!这小子天生就是统领骑兵的料,日后定能成为一代名将!”
高尽忠听了,脸上也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向犷洋本是普通军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已成为西宁大营的头号猛将。只是这人性子太过耿直,脾气又火爆得很,比起杨文广的沉稳,还差了不少。
之后几次,向犷洋率军冲杀,皆只是虚张声势,并未真的进攻。可西塞尔柱士兵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要趴在地上听到地面传来闷响,便对着营外胡乱射箭,同时不断从中军抽调兵力前来支援。直到援军增至五万人,西塞尔柱才敢率军缓步出营,列成“凹”字形阵形,严阵以待,防备宋军突袭。
高尽忠见状,冷哼一声,高声下令:“立哨塔!”
身后亲兵齐声应和,有的用绳子拉扯,有的用肩膀扛抬,没用多久,一座事先打造好的哨塔便被竖了起来,足有十余丈高。两名亲兵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其中一人手持两盏灯笼,灯笼颜色一红一蓝。他双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交叉于胸前,时而指向左方——这是从后周柴氏军中流传下来的“旗语”,白日用一红一蓝两旗传递命令,夜间则以灯笼代替,不同的动作代表不同的军令。
这旗语的编排方式,是军中最高机密,操纵旗语的军士,也都是军中最忠诚之人,他们贴身皆藏有一把剧毒匕首,若大军战败,为防被俘后泄密,便会用匕首自我了断,绝不肯落入敌军手中。
哨塔上的军士打完一段旗语,只见宋军阵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哨塔竖起,每座塔顶都站着两名军士,开始用旗语传递命令。高尽忠面色沉凝,高声下令:“传令左侧虎威、武威二营,右翼骠骑、跃骑二营,皆向前推进半里,压缩敌阵空间!”
军令传下,宋军阵形瞬间变换,也形成一个“凹”字形,两翼朝前,中军稍后,与西塞尔柱的阵形遥遥相对。宋军有十万大军,兵力远胜西塞尔柱,这一阵形变换,顿时将西塞尔柱的两翼压制住,隐隐形成合围之势。西塞尔柱领兵将领见状,心知不妙,急忙下令收缩阵形,可已经太迟了——宋军的箭雨早已射出,又有千余名西塞尔柱士兵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的西塞尔柱,右翼与背后皆受敌,他们已然察觉情况不对,而正面又是死对头东塞尔柱,腹背受敌之下,根本无法按兵不动。大营正门的西塞尔柱将军心中不安,派人查探斥侯消息,却发现派出的斥侯已有大半个时辰未曾有人回营报信。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急忙下令从中军抽调人马,赶来加强大营正门的防守。
西塞尔柱的哨兵们个个提心吊胆,双眼紧盯着营外漆黑的夜色,连大气都不敢喘。忽然,一名哨兵惊叫出声,手指着前方:“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过一里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微弱的火光。还没等众人看清那火光的来历,那一点火光竟在片刻之间蔓延开来,无数火光如繁星般亮起,登时将西塞尔柱正面营门照得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