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雨鑫沉默良久,忽回看了一眼。孙桐等人起身一礼,退至十余丈开外。
曹炬犹豫了下,对林征途等道:“你们也退开吧。”
等众人都走远了,萧雨鑫道:“曹将军,联辽攻宋这说法,实非出自萧某之口,只是如今再辩解,也没了意义。当年我萧家突遭大祸,近万族人惨遭屠戮,片甲不留。若说萧某等人对宋辽两国毫无怨恨,那纯粹是假话。曹将军不妨想想,倘若曹氏一族也遭此横祸,将军又当如何?”
曹炬面色凝重,沉声道:“在下即便心中有恨,也断不会借异族之力来报此仇。”
萧雨鑫轻轻叹了口气,道:“曹将军,你恐怕是误会我萧家了。”
“误会?”曹炬双眉一挑,眼中满是疑惑。
萧雨鑫缓缓说道:“萧某曾祖父萧敬哉,虽是萧氏族人,却久居新圣州。如同令尊枢相大人一般,也是出身旁系。只因在军中作战英勇,屡立战功,这才被京城石家看重,不到三十岁,便已升任统制之职。然而,曾祖他老人家对那上京萧家的行事,向来多有不满,觉得长此以往,终有一日,萧家会与大辽皇帝兵戎相向。故而,在萧氏一族最为鼎盛之时,便已着手谋划退路。那年秋日,曾祖察觉到大辽西域兵力调动异常,心知大难临头,便带着两府的族人离开,本欲投奔大宋,岂料大宋庆州知府寇准拒不接纳,无奈之下,只好远走西域。临行前,族中有人劝曾祖:大辽与大宋如此对我萧氏,我们何不转投党项,想必定能得到重用。曹将军可知,他老人家是如何回应的?”
曹炬心中一紧,赶忙拱手道:“还请萧先生明示。”
“曾祖答道:大辽容不下我萧氏,我们离开便是。但我萧家世代皆为大辽臣子,大宋与辽国又是兄弟之邦,尚可投奔,我等怎能去投靠党项那等鼠辈?”萧雨鑫轻声说道,“于是,我萧氏一族的幸存者,在曾祖的带领下,一路西行,历经数千里的辗转,最终来到阿尔泰山,从此在此定居,至今已近百年。”
曹炬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听萧先生所言,令曾祖萧敬哉萧将军,对大辽与大宋虽有怨气,却无复仇之意。可此番塞尔柱帝国进犯我西宁,萧氏一族为何却多有帮衬,助其入侵我中原?”
“曾祖到了阿尔泰山后,一次机缘巧合,结识了塞尔柱苏丹,并深得其赏识,最高时曾担任类似中原朝廷兵部尚书的职位。为报答塞尔柱苏丹的知遇之恩,我萧家子孙先后为五位苏丹效力,打下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疆土。曹将军久居中原,恐怕还不知,这外面的天地,竟是如此辽阔。塞尔柱帝国的国土之广,已然远超辽宋两国之和,即便与整个华夏相比,也相差无几!”
曹炬不禁点头,塞尔柱帝国的确是前世古代史上极为强盛的国家之一,其后人,也就是那土国的一位领导人,曾口出狂言:“大塞尔柱的利益范围,当从亚得利亚海直至中国的长城。”这话虽被众人当作笑谈,但古塞尔柱的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萧雨鑫见曹炬对此竟无太大反应,心中颇为诧异。要知道,自汉代起,中原之人便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从不把周边邻国放在眼里。萧雨鑫出使大辽时便发现,辽国对西宁草原之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朝中大臣连塞尔柱帝国的名字都未曾听闻,更难以想象其疆土之广阔。
萧雨鑫只得继续说道:“曾祖在临终前几年,便已意识到,日后若大塞尔柱帝国一统且东进,必将对我华夏故土构成巨大威胁。因此立下遗言,我萧氏子孙务必想尽办法,绝不能让塞尔柱帝国踏入华夏西宁半步。幸而前些年,以党项拓拔部为主的西宁诸部势力强盛,而塞尔柱帝国又向来是五苏丹分立治国,相互牵制,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东进,我萧氏一族这才始终未违背曾祖的遗愿。”
曹炬听后,心中暗忖,若萧雨鑫所言属实,那萧氏一族非但不是那卖祖求荣的奸佞之辈,反倒是华夏百姓的大恩人了?
“萧先生说了这么多,可仍未解释清楚,萧氏一族为何要助塞尔柱帝国攻打我大宋。”曹炬追问道。
“人心难测啊。”萧雨鑫沉默半晌,才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人心难测?”曹炬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还望萧先生详细说说。”
萧雨鑫道:“我萧家本已打算不再回归华夏,世代在阿尔泰山安身立命。但我萧家在当地毕竟是外来者,为求自保,从不参与塞尔柱帝国内部纷争,只听从苏丹之令。哈梅嘞比乃苏丹指定的继承者,所以我萧氏一族三年前开始为他效力。却不想塞尔柱帝国内乱突起,奥马尔联合其他几位苏丹,突袭哈梅嘞比部,塞尔柱帝国本部难以抵挡,无奈只能东迁,我们也随之来到西宁。”
“眼见华夏故土近在眼前,我萧氏族人无不感慨万千。而哈梅嘞比苏丹对中原的繁华富庶早已心生向往,便召集我们商议,要我萧氏族人助他,效仿二百年前唐朝时回纥那般,挥师南下。还许下承诺,事成之后,愿与我萧氏族人划江而治,共享天下。此时距离曾祖离世已有五十余年,他老人家的遗言,不少族人早已抛诸脑后。便是萧某,听了哈梅嘞比苏丹这番话,想到我萧氏一族或许有入主中原的机会,也不禁心动。”
“萧某深知长江以北乃辽宋两国疆土,一时糊涂,竟请缨前往幽州,试图劝说契丹皇帝按兵不动,好让塞尔柱帝国能分而攻之。”萧雨鑫面露惭色,“却不想契丹皇帝毫不为所动,一番言辞掷地有声,直叫萧某羞愧得无地自容。”
“契丹皇帝耶律洪基究竟说了什么?”曹炬急切地问道。那日萧天佑只是告知有塞尔柱帝国使臣去过幽州,具体详情却未提及。对于这位可算是“情敌”的一国之君,曹炬向来颇为好奇。
“……”
“……朕之英名,必将永垂青史,万载传颂!而你,萧兀突,必将被千万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萧雨鑫声音低沉,将契丹皇帝当日所言原原本本道来,最后一段话,几乎是一字一顿。曹炬听后,热血沸腾,忍不住脱口赞道:“说得好!”
萧雨鑫却仿若未闻,继续说道:“这最后几句,如晴天霹雳般,在萧某耳边回响不绝。此后数月,即便在梦中,萧某也时常想起契丹皇帝的话。那日,萧某如行尸走肉般,又被带到萧姓始祖宗祠。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萧某羞愧得只想一死了之。先祖萧大将军,何等英雄,追随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浴血奋战,开疆扩土,而我这不肖子孙,竟妄图引狼入室,助塞尔柱帝国残害我华夏百姓,简直猪狗不如。”
说罢,萧雨鑫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曹炬看着他,心中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毕竟人人皆有羞愧之心,且不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皆极为自傲。萧氏一族虽不得已与塞尔柱帝国人共事,但心里未必瞧得起这些胡人。单从他们虽身着胡服,却仍梳着发髻,而不像塞尔柱帝国人那般将头发编成小辫,便可看出一二。
“萧某回到塞尔柱帝国后,便严令族人,不得再存此念,家父也颇为赞同。他说,若借胡人之力复仇,即便能登上九五之尊又如何?史书如刀,我萧氏一族定会遗臭万年。可世家大族中,难免会有一两个不肖之徒。哈梅嘞比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将萧某召去。萧某不便明言,只能对他说,塞尔柱帝国再强,也不过与当年的回纥相当。而华夏四分之后,长江以北饱受创伤,两百年前,大唐仅以中原三成人口对抗回纥,却始终能将其拒于长城之外,这绝非偶然。塞尔柱帝国即便倾尽全力,恐怕也未必是西宁辽宋联军的对手,更别说进军中原了。哈梅嘞比却以为萧某在敷衍他,便提议将小女小芳许配给他第三子阿拉丁,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却不想小芳早已心有所属,连萧某这个做父亲的都浑然不知,直到她与孙桐逃离,才发觉二人有情。”
“小芳自幼受尽宠溺,故而性情不免有些骄纵任性。”萧雨鑫喟然长叹,抱拳作礼道,“幸而得遇曹将军,否则一旦落入回纥之手,那境况简直生不如死。萧某在此,向将军深表谢忱。”
“此乃在下职责所在,萧先生无需这般客气。”曹炬还了一礼,旋即言归正传,“萧先生既心系故国,不知对于塞尔柱帝国眼下的局势,有何高见?我等又当采取何种应对之策?”
萧雨鑫目光投向曹炬,道:“曹将军心中所忧虑者,想必是东西塞尔柱倘若合并,势力将会大增这一事吧?”
“正是,此情形于我大宋而言,着实大为不利。”曹炬直言不讳,“不过即便如此,我宋辽联军也并非就畏惧他们。”
萧雨鑫颔首道:“契丹皇帝身为一国之主,都有与敌共赴黄泉的决然气魄,更不用说其麾下的将士与百姓了。曹将军尽管放心,萧某已下定决心,定要全力劝阻哈梅嘞比向奥马尔俯首称臣,连劝说之词都已然斟酌妥当。”
曹炬眼中一亮,问道:“莫不是‘将军迎操,欲安所归?’”
萧雨鑫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曹将军当真文武兼备,竟与萧某不谋而合。”
曹炬提及的这段典故,乃是三国之时,曹魏兴兵攻打东吴,东吴大臣中多有畏惧之人,纷纷劝孙权投降。唯有鲁肃进言,称自己若投降,凭自身声望,曹操想必会将自己遣返乡里,从基层小吏做起,而后逐步晋升,最终至少也能谋得州郡之类的官职。然而将军您若迎降曹操,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呢?
“哈梅嘞比在塞尔柱帝国本部威望极高,奥马尔若妄图一统塞尔柱帝国,定然不会容他存活于世。萧某料想,哈梅嘞比对此也应心中有数。只可惜宋辽两国相互对峙,未能实现统一,否则迫使塞尔柱帝国向我华夏称臣,倒也并非难于登天之事。”萧雨鑫略作迟疑,又接着说道,“曹将军,西宁的回纥已然式微,塞尔柱帝国既已涉足此地,日后势必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如今其族中正逢内乱,萧某认为,扶持弱小、铲除强横才是正理。”
曹炬暗自思忖,这萧氏一族终究是因在大宋容身不得,塞尔柱帝国成了他们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所以萧雨鑫才如此尽心尽力。
不过,念在他们宁可远走西域,也不愿投靠大辽这一点,便助他们一臂之力。但倘若东西塞尔柱真的兵戎相向,那便另当别论,无论大宋还是辽国,想必都乐于袖手旁观,坐等最后收拾残局。只是那奥马尔想来也绝非庸碌之辈,这种情形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曹炬沉思片刻,道:“萧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并非在下能够擅自定夺,还需我宋辽两方共同商议之后,方能做出决断。”
萧雨鑫微微皱眉,可此时也别无他法,只得说道:“那就有劳曹将军多费些心思了。”
曹炬起身道:“在下会尽快赶回大营,向都统制大人如实禀报此事。嗯,萧先生能否派人与在下一同前去,倘若有什么变故,也好让他及时通知萧氏一族。”
萧雨鑫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孙桐,道:“就让他和我另一位家将刘峻随曹将军同行吧。他若留在此处,家父必定饶不了他,非得将他狠狠惩治一番不可。”
咦,瞧这萧雨鑫对孙桐的态度,似乎颇为关照。莫不是见两人已然木已成舟,便索性打算招他为婿?
“那小芳姑娘……”
萧雨鑫神色落寞,道:“哈梅嘞比眼下虽无意过问此事,但让小芳返回塞尔柱大营终究不妥,还望曹将军能替萧某照料她一段时日。”
曹炬点头应下,心中暗忖,萧雨鑫此举恐怕也是为了彰显诚意,只是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怪异,自己怎么感觉像被当成了照顾人的保姆?
汪桐郃身为钦差,又任职礼部侍郎,也算得上是朝廷举足轻重的大臣,更何况还有大内大押班王永禄相伴同行。按常理,他们二人离开之时,西宁大营的众将理应列队相送。但汪桐郃自觉身负重任,又选在一大早就启程,便婉言辞谢了众人。李云盘等人本就对他并无好感,如此一来也乐得清闲。但高尽忠身为大营都统制,礼仪不可荒废,因此次日清晨,依旧亲自前往营门为二人送行。
一番寒暄过后,高尽忠道:“此事便全仰仗汪大人了,高某在西宁静候朝廷旨意。”
汪桐郃应了一声,正欲告辞,忽听得不远处大营门口传来阵阵嘈杂喧闹之声。
高尽忠心中恼怒,对身旁亲兵吩咐道:“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当值,为何如此吵闹喧哗。”
不多时,亲兵返回禀报道:“都统制大人,方才是有一人自称从京城赶来,口口声声要见曹都指挥使。营门指挥使告知他曹将军并不在营中,他又转而要见禁军的副都指挥使徐飘。依照军规,徐副都指挥使若无军令,不得擅自出营门,那人却坚称营门指挥使是在故意刁难他,故而争吵起来。”
高尽忠听闻是京城来人,略作犹豫,道:“把他带过来。”
“遵命。”
亲兵将那人带到跟前,高尽忠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浑身沾满尘土,眉宇之间竟隐隐透着几分熟悉之感,正自诧异,身旁的汪桐郃却陡然变色,厉声道:“是你?”
“哎呀。”那人一拍额头,懊恼道,“我怎么就忘了汪大人也在西宁大营呢,早晓得报上汪大人的名号,哪还用得着这般麻烦。”
汪桐郃却无心与他闲扯,神色冷峻,森然道:“曹岯!你身为禁军都指挥使,却独自一人跑到西宁来,所为何事?可有军令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