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斜睨瞧去,只见杨小云同样跪在曹夫人跟前,脑袋低垂,默不作声。
韩琦俯伏于地,便听得曹佾语气淡淡说道:“韩大人当机立断,来得这般迅速,本相派去监视你的人,估摸才刚动身呐。”
“听闻太行山那厢四十余户人家,全是大辽的细作,韩大人既出身于此,想来也是契丹人了。”曹佾站起身来,行至韩琦身前,“你来我大宋已有几年啦?”
“整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曹佾略作思忖,道,“那应当是当今官家刚登基的年头吧。”
“正是如此。”
曹佾轻叹一声,道:“韩琦啊,你着实是个人才,仅二十五年,便从一介平民做到吏部尚书。若不是那几个尚书之位,向来被三大家族牢牢把持,以你的本事,早几年前便该坐上此位了。只可惜啊,你是契丹人。”
韩琦以头触地,道:“韩某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你自己当真这般认为?”曹佾冷笑一声,“不错,在本相眼中,你确实罪该万死。可你身为契丹人,为大辽效力,又有何错?反倒该引以为傲才是。换做本相处在你的境地,还未必能及你呢。”
韩琦沉声说道:“枢相大人乃韩某生平最为敬仰之人。韩某得知那人被枢相大人带走,便知此事绝瞒不过枢相大人。原本想自行了断,可韩某身为吏部尚书,贸然赴死,必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岂不是有负枢相大人和五公子的知遇之恩?故而韩某前来请罪,静候枢相大人发落。”
曹佾点头,韩琦这话在理。朝中刚历经大乱,储君新丧,官家又卧病在床,前任吏部尚书苟建德遭人刺杀,韩琦这新任尚书若再离奇自尽,朝廷非得大乱不可。可这韩琦该如何处置,还真是棘手。自己刚举荐他做了吏部尚书,没个恰当的理由,总不能说撤就撤吧。韩琦是契丹人这事,绝不能声张出去,否则定会大大损害自己的声誉。而韩琦向来有清廉之名,为人又谨小慎微,想给他安个罪名,着实不易。
曹佾问道:“炬儿何时知晓你是契丹人的?”
韩琦答道:“大约一月之前。”
“那你便将炬儿是如何识破你契丹人身份的,这一月来的详细情形,一五一十道来,切莫有丝毫遗漏。”
韩琦应了一声,从曹炬偶遇舒晓云说起,直至他如何收服自己,借助礼部郎中谭跃进联络明教,在大猎之时将其一网打尽之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甚至连他原本打算刺杀曹佾之事,也坦诚相告。至于曹炬与明教勾结之事,韩琦并不知情,自然无从谈起。
一旁曹夫人称赞道:“炬儿当真能干,如此大的风波,竟被他悄然化解,我们却浑然不知。不然那些刺客前来刺杀老爷,老爷毫无防备,难免会有危险。”
曹佾没好气地瞥了夫人一眼,自己将凛风阁交予曹炬,便是让他负责此事。若刺客前来刺杀自己,他却浑然不觉,那只能怪自己看走了眼,竟还对他寄予厚望。
韩琦赶忙说道:“五公子天赋异禀,行事步步为营,韩某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败在他手中,心服口服。这孩子虽稍逊枢相大人一筹,但韩某觉得,世上能与他一争高下者,寥寥无几。”韩琦这般夸赞曹炬,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是这少年提携起来的,曹佾若不怪罪曹炬,他才有望保住性命。
世间父母,无不爱听他人夸赞自己的孩子。不光曹夫人笑意盈盈,连曹佾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曹夫人问道:“韩大人,那晓云姑娘也是契丹人吗?”
杨小云赶忙说道:“舒姑娘并非契丹人,而是成都城人士。”
曹佾夫妇大为诧异,曹夫人道:“晓云姑娘怎会是成都城的人呢?”
杨小云将那日曹炬所讲的离奇故事,向曹佾夫妇详述了一遍。曹佾夫妇隐约记得,曹炬儿时练武功时,甚是顽皮,时常偷偷溜出府去玩耍。曹夫人叹道:“晓云原来如此命苦,好在老天有眼,最终还是遇到了我家炬儿。”
韩琦听得一头雾水,舒晓云何时成了宋人?不过这样也好,舒晓云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侄女,她若安然无恙,自己也有平安的指望。
曹佾却半信半疑,他深知这个儿子,越是毫无对证之事,越觉可疑。他翻看着曹岐家人的口供,忽然说道:“曹安泰接到炬儿密函出兵太行山,乃是半月之前的事。岐儿也是在曹安泰凯旋之后,才偶然得知此事。小五若真想包庇韩大人和舒姑娘,这出兵之举纯粹多此一举,还留下个大破绽,完全可暂且搁置,日后再另想办法。”
曹夫人说道:“方才小云不是说了嘛,炬儿是过了些时日才认出晓云的。京城到剑南节度使大营,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剿灭太行山的命令,应当是在炬儿和晓云相认之前发出的。”
曹佾沉默不语,也只能以此理由来解释了。不过,他仍有些不信曹炬会为了一个女子,便神魂颠倒,忍不住看了眼韩琦,心想或许炬儿也看中了他的才能吧。
这边曹夫人笑骂着对杨小云说道:“方才还像个闷葫芦,现在倒肯开口说话了?”
杨小云轻声说道:“妾身不愿说公子的不是,还望婆婆体谅。”
曹夫人道:“夫妻本就该同心同德,娘不怪你了,起来吧,帮娘捶捶背。你们这些孩子啊,没一个不让爹娘省心的。”
曹佾思索良久,道:“韩大人,这太行山中,你可有相熟之人?”
韩琦一怔,道:“没有。当年韩某入宋时,只在太行山中逗留了一月,学了些当地土语,此后便再没回去过。”
曹佾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在大辽,可还有亲人?”
韩琦心中大喜,脸上却仍带着惶恐之色,说道:“韩某自幼便是孤儿,流落街头。那年宋辽交战,大辽四处征兵,韩某这才有机会投身军旅。两年后,被人赏识,进了纳言所。”
曹佾点了点头,道:“韩大人,你先起来吧。来人。”
曹家管事李福走进屋内,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曹佾道:“带韩大人到外面稍等。”
李福领着韩琦出去后,杨小云帮曹夫人捶着背,心中却忧虑重重,韩琦这事非同小可,不知公公婆婆会如何惩治夫君。
曹佾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忽然说道:“夫人,炬儿也太肆意妄为了,你说该如何是好?”
曹夫人笑道:“这便叫肆意妄为,那毒杀储君之事又算什么?”
曹佾哼了一声,道:“那是大逆不道。”
杨小云万没想到,二老竟连这事都知晓了,顿时花容失色,捶背的手也停了下来。曹夫人回头看了看她,说道:“小云,你听了这话,只是惊慌,却非惊骇,想来也是知道此事的,难道你也参与其中了?”
杨小云赶忙走到二老面前,跪地说道:“启禀婆婆,小云是事后才得知的,若早些知道,定会劝公子莫要如此。”
“倒也是,大理国范家向来以忠君爱国自诩,以你的性子,确实做不出这等事。”曹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韩琦这事倒无需太过担忧,他对炬儿忠心耿耿,炬儿若没把握,也不会留他性命。娘所担心的,倒是岐儿。小云,李元春怎么会到京城,你如今还不愿说吗?”
杨小云本想再敷衍过去,心中忽然一转,暗想如今情形不同往日,韩琦之事已然败露,二老对公子已是极为不满,虽因韩琦身居吏部尚书之位,不便处置公子,却难免心怀芥蒂。此时若将大公子之事告知二老,或许是个上策。
杨小云心中权衡了几遍,开口道:“小云不敢隐瞒二老,只是实在难以启齿。”
曹夫人道:“有何难以启齿的。即便你不说,老爷和我迟早也会查出来,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杨小云迟疑了一下,说道:“公公想必已派人去过阳谷县了,阳谷县大牢里关押的两人,是鄱阳湖铁刀庄的人,那少年名叫吴华文,是铁刀庄的少庄主。”
曹佾怒道:“原来是铁刀庄的贼人,想必是记恨老夫当年封江之仇。”
杨小云吞吞吐吐地说道:“实情并非如此,大嫂实则是离家出走。据那吴华文招供,他是受了大哥指使,原本打算劫持大嫂后将其杀害。”
“什么?”
曹佾夫妇如遭雷击,相互对视一眼,曹佾厉声道:“此话当真?”
杨小云决然说道:“小云方才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曹夫人哽咽道:“岐儿为何要这般做,小云你快说啊。”
杨小云低下头,说道:“那吴华文是大哥府中的客卿。据他所言,大哥与赵玉炎郡主一直暗中往来,且已有一子,寄养在大哥府内小妾名下。前不久,赵玉炎郡主又有了身孕。大嫂得知此事后,大哥生怕事情败露,便指使吴华文将大嫂骗出府外,欲杀人灭口。不料吴华文对大嫂心生爱慕,色迷心窍,竟想带大嫂去檀州长相厮守。途经阳谷县时,被公子发现,救下了大嫂。公子觉得此事难以启齿,便隐瞒了下来。公公婆婆若不信,尽可派人到成都城打听。”杨小云怜惜李元春的遭遇,将她与吴华文的私情隐去不提。反正吴华文已无法开口,只要李元春自己不说,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曹夫人呆呆地靠在椅背上,泪水潸然:“怎么会这样,岐儿原本是个好孩子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曹佾猛地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掷在地上,骂道:“畜生。”曹岐与曹炬相争,他倒不怎么生气,自己废长立幼,自觉对曹岐有些亏欠。可曹岐竟做出杀妻这等事,实在让他失望透顶。
杨小云小声道:“小云这几日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总是担心公子去了南线会有危险。”
曹夫人道:“岐儿应该不会对炬儿下毒手吧,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啊。”
曹佾恨声道:“这畜生对结发妻子都能如此,又怎会顾念兄弟之情。不过炬儿既然知晓此事,想必早有防备,这畜生应奈何不了他。”
曹夫人擦了擦泪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小云,扶我进去歇息吧。夫君,此事妾身不再过问,任凭你处置。但岐儿终究是你我的骨肉,还望夫君饶这孩子一命。”曹夫人裣衽行礼,便回房去了。
曹佾呆坐许久,忽然说道:“来人,有请韩大人。”
韩琦走进屋内,立刻感觉到曹佾呼吸沉重,似在强压怒火,心中不禁忐忑不安,垂手站立。只听曹佾缓缓说道:“韩大人,你是否已决心效忠我大宋?”
韩琦拱手道:“士为知己者死。五公子既然以诚待我,韩某自当投桃报李。大辽于韩某而言,已如过眼云烟,韩某愿以余生为大宋尽忠。”
曹佾颔首,道:“好吧,本相暂且信你一回,留你性命,以观后效。韩大人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吧。”
韩琦如获大赦,忙道:“韩某明白。”
“去吧。”
韩琦离去后,曹佾对李福道:“成都城那人现在何处?”
李福答道:“回禀老爷,现软禁在别院西房。”
“明日一早将他处决,”曹佾略作思索,道,“另外,将此事通报碧水园。”
李福应了一声,正要离开,曹佾又将他叫住:“通知府内总管和另外两位管事,日后曹家大小事务,除非我特别吩咐,否则均需告知碧水园。”
杨小云等曹夫人睡下后,悄悄走出,叮嘱了丫鬟几句,便回到碧水园。刚到院门前,便见李福已在等候。
李福上前施礼道:“小人奉老爷之命去朝阳街提人,事先不知此人是大公子属下,让少夫人受惊,罪该万死。”
杨小云道:“李管事无需自责,此事怪不得你。”
李福道:“不过此事倒也因祸得福,小人在此恭喜少夫人了。”
杨小云这一日饱受惊吓,心境尚未平复,道:“李管事,这喜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