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面上绽出笑意，将曹佾的话语转述一番。杨小云听闻，只觉心头仿若卸下一块千钧大石，暗自思忖，此番行径看来是赌对了，当下开口问道：“成都城那人如今在何处？”
“正被软禁于别院西房之中。”
杨小云微微颔首，说道：“李管事且先回去吧，今晚我定要与这人会会面。”老爷既然将此人留到明日清晨才处决，又特意让人来告知自己，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杨小云随手将手中的碗放置在桌上，扭头向一旁的丫头询问：“嫂嫂今晚可曾用过膳食？”
那丫头赶忙答道：“应当是还没用过，清雯姐姐还在那边伺候着呢。”
自李元春来到京城之后，杨小云生怕她想不开寻短见，便将此事禀报给曹佾夫妇，随后将她安置在碧水园内居住。曹夫人又从府中另外调拨了几个丫头到碧水园，可杨小云还是放心不下，平日里依旧让清雯去服侍李元春。李元春整日里愁容满面，对茶饭毫无兴致，人都消瘦了一圈。杨小云多次相劝，却都收效甚微。
杨小云款步来到李元春的居所，门口的两个丫鬟见状，赶忙屈膝行礼。杨小云轻点下头，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只见李元春单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拿着竹筷，在饭菜中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满满一碗饭，看样子竟是丝毫未动。清雯则气鼓鼓地站在一旁。杨小云不禁暗自摇头，这丫头性子太过急躁，也就伺候自己还勉强凑合，若是可人在这儿，说不定还能劝劝李元春。
杨小云轻声说道：“清雯，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与嫂嫂说。”
清雯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将门口的两个丫头赶到了远处。
杨小云在李元春身旁缓缓坐下，柔声道：“嫂嫂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长此以往，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李元春冷哼一声，道：“我的事儿，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儿又没旁人，何必还拿‘嫂嫂’这称呼来臊我。”
杨小云说道：“嫂嫂虽说这么讲，但名分终究还在，小云自然还是这般称呼。对了，嫂嫂来京的缘由，方才小云已经向公公婆婆禀明了。”
李元春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杨小云，片刻之后，又缓缓坐下，脸色如死灰一般，道：“说就说了吧，反正我李元春也不想活了。”
“嫂嫂切莫着急，小云只是将大哥那些荒唐事如实说了，倒是将嫂嫂你的事儿稍作了些改动，只说那吴华文对你心生爱慕，这才强行将你掳走。日后公公婆婆若是问起，嫂嫂便也这般说便是。”
李元春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为何要替我遮掩？”
“嫂嫂也是身不由己，错不全在你。”杨小云说道，“对了，嫂嫂可认识一个叫罗勇的人？”
李元春面露诧异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此人？他是成都曹家的管事，是曹岐最为忠心的狗腿子。”
杨小云略作思索，道：“如此说来，大哥的诸多事情，他定然知晓不少？”
李元春道：“那是自然，曹岐有许多事儿都交给他去办，他仗着大哥的势，平日里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杨小云微微一笑，道：“嫂嫂既然对他如此不满，待会儿倒不妨好好教训他一顿。”
李元春吃了一惊，道：“他也来了曹家？所为何事？”
“嫂嫂不必担忧，此人来京城另有要事，并非冲着嫂嫂而来。”杨小云说道，“嫂嫂可想见他一面？过了今晚，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李元春心中已然明白几分，犹豫了一下，道：“好，我去。”
杨小云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轻声笑道：“嫂嫂还是先吃完饭再去吧，待会儿收拾那小人，也能更有力气些。”
李元春看了杨小云一眼，道：“听闻曹家小五心狠手辣，我瞧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杨小云不禁苦笑，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皆是学的曹炬。谁让他不在京城呢，自己总得为他分担些事儿。
罗勇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他心里清楚，门外有好几人正监视着自己，但他并不在乎。当初落到禁军手中时，罗勇可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心只想找机会撞墙自尽，幸好枢相大人派人将自己救了出来。此刻身处这曹家，他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自己来京是为大公子办事，枢相大人总归要念及父子之情吧，料想不会为难自己。至于伤了吏部的几个侍卫，又算得了什么？朝中还有谁敢得罪曹家？
嘿嘿，罗勇突然冷笑几声，那五公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推举一个契丹奸细做吏部尚书，这简直是朝廷的特大丑闻。枢相大人此刻想必对五公子恼怒至极，说不定就会因此事冷落五公子，重新重用大公子。如此一来，自己可就为大公子立下奇功一件。日后大公子成了曹家宗主，凭自己的本事，当个一府知府还不是轻而易举。
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罗勇一眼便认出为首之人，正是将自己从禁军手中救出的李管事，赶忙起身下拜道：“小人见过李管事。”虽说他自己也是管事，但成都曹家与汴梁曹家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在李福面前，他可不敢有丝毫托大。
罗勇刚低下头，一只如铁钳般的大手陡然抓住他的肩井穴，罗勇只觉浑身一阵酸麻。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那只大手便将他提了起来，紧接着另一只手在他丹田处狠狠击出一拳。罗勇本就不深厚的内力，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连喷血的力气都没了，鲜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
那人将罗勇往椅子上一扔，李福见状，面露骇然之色，道：“易兄，你这出手是不是太重了些？”
那人说道：“不把他打个半死，万一惊到少夫人可如何是好？李管事但请放心，我易千秋出手自有分寸，他死不了。”易千秋始终对当年自己看守明教长老涂建邦时疏忽大意，导致惊驾之事耿耿于怀，今日可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正说着，两个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罗勇无力地抬眼瞥了一下，原本黯淡无神的双眼，瞬间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惊叫道：“夫人？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小云说道：“劳烦易长老和李管事在外面稍候，切莫让他人进来。这边有范涛陪着我和嫂嫂便可。”
李福赶忙应了一声“是”，拉着易千秋便出去了。这兄弟之间的争斗，难免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反正只要跟对了人就行，他李福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
等易千秋和李福出去之后，李元春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在罗勇脸上，冷笑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罗勇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喃喃说道：“罗某早就说过，吴华文这人不可轻信，大公子却不听。夫人，你究竟是如何来到曹家的？说出来，也好让小人死个明白。”李元春既然出现在这儿，方才那人又一上来就动手，罗勇顿感大事不妙。
杨小云微微一笑，道：“吴华文劫持了嫂嫂，途经京城附近的阳谷县时，恰好撞上我家公子一行人，事情便是如此简单。”
罗勇愣了半晌，竟呵呵笑了起来。只是他受伤过重，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说道：“天意啊，当真是天意。这是老天爷不佑大公子，并非我等谋士无能，罗某无话可说……”
范涛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死死捏住罗勇的下颔，在他脸颊两旁各击出一拳。罗勇顿时痛得大声惨叫，范涛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范涛一松手，罗勇俯身向前，一口血水喷出，里面夹杂着许多白色的碎粒，原来范涛这两拳已将他两排牙齿尽数打落。
杨小云只感觉一阵反胃，这般血腥的场面，她终究还是有些难以适应。李元春却双拳紧握，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杨小云深吸一口气，道：“罗勇，你若还想活命，就将大公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招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罗勇口齿不清地骂道：“你这臭婆娘，想让罗某招供也不难，只要你肯陪罗某睡几晚……”范涛脸色骤变，一把掐住罗勇的咽喉。
杨小云仿若未闻，面色依旧平静，说道：“范涛，手下留情，他不过是一心求死，莫要中了他的计。这儿就交给你了，嫂嫂，我们出去吧。”
李元春摇头道：“不，我倒要看看这人如何受尽折磨而死。”见杨小云面露不悦之色，李元春赶忙又道：“我跟随曹岐多年，他的许多事儿，我也略知一二。留下来，对你们大有好处。”
杨小云无奈地说道：“那好吧，范涛，记住了，天亮之前务必问出口供。”
范涛狞笑道：“少夫人尽管放心。”说罢，手凝成爪，指间气流涌动，正是风驰门的“追魄指”。
杨小云刚走出门，便听到屋内传来阵阵惨叫。她摇了摇头，伫立在月光之下，陷入沉思。
李福和易千秋二人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打扰。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老爷今日这番话一出，这女子的身份可就大不相同了。以五公子的性子，再加上对她的宠爱，即便日后娶了正室，这女子的地位想必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范涛走了出来，脸色显得十分凝重。他对着杨小云施了一礼，道：“少夫人，大公子为人颇为精明，罗勇等几个亲信各自负责一摊事儿，相互之间了解得并不透彻。”
杨小云问道：“此人如今状况如何？”
范涛道：“已是奄奄一息，不过小人已为他施过‘回魂术’，再撑一日应当无大碍。依小人看，他应该是全都招了。”范涛看了杨小云一眼，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罗勇招认了两件重要之事。其一，大少爷平日里常与姑爷互通书信，而姑爷前往剑南节度使任职之时，还曾在成都曹家府住过三日，但他们所谈何事，罗勇并不知晓。”
杨小云心中猛地一沉，范涛口中的姑爷，便是二姐曹妙音的夫婿丁凯，也就是丁家的下任宗主。倘若他与曹岐相互勾结，那可就麻烦了。但此事并无实据，无法向公公禀报。毕竟两家乃是亲戚，偶尔往来也属平常之事，看来只能找个机会提醒公公了。
“还有一事呢？”
“成都府的官员，大多已投靠大公子，如今宁知府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杨小云惊讶道：“这怎么可能？知府乃是一府的最高官员，下面的官员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范涛道：“据罗勇所言，这些官员投靠大公子，一来大公子毕竟是老爷的长子，这些地方官员不了解京中局势，大多认为大公子只是下去历练，迟早会返回京城执掌大权。而宁知府生性恬淡，大公子又是他的女婿，两年前大公子从军中卸任，转至成都城任职后，便逐渐将府中事务交予大公子打理。二来则是因为赵玉炎郡主的缘故。”
“赵玉炎郡主怎么了？”杨小云一脸疑惑，道，“大宋严禁藩王干涉地方政务，手中并无实权，更何况她只是个郡主。”
范涛道：“少夫人有所不知，赵玉炎郡主身上持有一块象征皇权的赤龙令，凭借此令，对府县官员有先斩后奏之权。大公子借助此令，斩杀了三个不肯听命的官员，此后成都府的官员便都噤若寒蝉。”
“居然有这等事？朝廷怎会丝毫风声都没听到？”
“大公子与府内官员皆是私下逐个接触，若有不服之人，便凭赵玉炎郡主的赤龙令将其斩杀，然后宣称其暴病而亡。至于如何瞒过朝廷，罗勇也并不清楚。”
杨小云心中大为震惊，暗想难怪曹岐对李元春毫无顾忌，原来他早已不把宁知府放在眼里。思索片刻，又问道：“那剑南节度使大营那边情况如何？”
范涛道：“剑南节度使大营并无异常，王都统制和曹副都统制分掌大权。大公子自觉在军中难有作为，这才到成都城任职。这两年来，他虽时常前往大营拉拢将领，但基本毫无收获。”
杨小云稍稍放下心来，决然道：“易长老。”
易千秋拱手道：“在。”
杨小云道：“派人将这罗勇看守妥当，若小云今晚没有其他指令，明日一早便将他处决。”
“易某遵命。”
“范涛，你送嫂嫂回碧水园。李管事，随我一同去见老爷。”
曹家内院灯火通明，曹佾在书房内听完杨小云的禀报，沉思良久，不禁轻叹一声道：“看来老夫以前还是小瞧岐儿了，短短两年，竟将成都府掌控在手中。只可惜手段太过卑劣，竟妄图杀妻求荣，实在是天理难容。”
杨小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小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大公子平日里与姑爷书信往来频繁，姑爷去剑南节度使任职时，还在成都城住过几日。”
曹佾微微一怔，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禁微怒道：“岐儿在成都府擅自杀害几名朝廷命官，即便掩饰得再好，刑部又怎会毫无察觉？这定是丁家在背后搞鬼。哼，丁家的平衡之道，居然算计到我曹家头上来了。”曹佾这几年一心扑在对大辽用兵之事上，竟未察觉到朝中已然暗流涌动，心中恼怒到了极点。
“小云，你即刻派人将今晚所知之事告知炬儿，让他在成都府务必行事谨慎。”曹佾此刻着实为曹炬担忧，暗自希望他此刻能悠哉游哉，一路游山玩水过去，好让送信之人能赶在他之前抵达剑南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