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擎天整了整衣衫，迈步走进一座小巧的帐篷之中。
帐内之人显然吃了一惊，沉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本官营帐？”
李擎天自顾自寻了张木凳，安然坐下，说道：“您便是礼部的谭跃进谭大人吧？”
谭跃进见李擎天气度不凡，倒也不敢太过得罪，言语间客气了几分，问道：“尊驾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李擎天回道：“在下奉吏部韩侍郎之命，特来拜见大人。”
谭跃进一听，当即站起身来，道：“韩大人有何吩咐？”谭跃进也是不久前才知晓韩琦也是契丹人，平日里在朝中，他从不与韩琦往来。既然眼前这人是奉韩侍郎之命而来，想必也是自己人。
李擎天说道：“刺杀枢相曹佾之事已然失手，禁军已擒获不少刺客。谭大人此次负责与他们联络，这些刺客中难保没有知情人。韩大人的意思是，还请谭大人早作打算。”
谭跃进怔愣半晌，凄然长叹道：“余早有预料，曹佾若如此容易被杀，大宋朝多年前便该覆灭了。何况此事原本与储君合谋，可后来储君似有反悔之意。大猎之前，余数次求见储君，皆未能如愿，便劝韩大人终止此事，可韩大人却仍一意孤行……唉，事到如今，不知要余如何是好？”
李擎天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绢塞着的小瓷瓶，放置在谭跃进的案几之上。
谭跃进拿起瓷瓶，端详把玩许久，忽然笑道：“敢问先生，瓶中所装是何种剧毒？”
李擎天见谭跃进虽濒临绝境，却仍气定神闲，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说道：“此瓶内乃是西域奇毒腐心散，入喉即刻毙命。”
谭跃进看了他一眼，道：“若余不肯服下此毒，先生恐怕就要强行逼我了吧？”
李擎天并未作答，谭跃进是个明白人，无需多言。
只听谭跃进缓缓说道：“余今年三十又二，算起来已在大宋十三年了。从一介布衣白丁，到如今礼部右侍郎，也足以证明余之才能。虽时刻铭记身负契丹所托，但也不免为自身考虑。余府中有三房妾室，却无正妻。可叹她们时常为此勾心斗角，却不知余是为她们着想。一旦余身份败露，她们以妾室之身尚可另嫁，不至于受余牵连。余至今不敢有子，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子女毕竟是余的血脉，余不愿因自己而祸及子女。”
谭跃进叹了口气，对李擎天说道：“余一死，韩大人便可高枕无忧。烦请先生转告韩大人，看在同为契丹人的份上，还请韩大人从中周旋，放余府中三房妾室一条生路。”
李擎天点头道：“谭大人放心，在下定会转告。”
谭跃进舒了口气，道：“韩大人深谋远虑，其侄女舒姑娘想必也是我契丹人吧。此女既能得到枢相曹佾五公子的倾心，想来也非平庸之辈。日后我契丹在大宋之事，恐怕就要指望她了。”
李擎天怜悯地看着谭跃进，若他知晓韩琦和舒晓云早已变节，怕是死不瞑目吧。还是让他安心去吧。
谭跃进拔出瓶塞，凑到鼻尖闻了闻，苦笑一声，将瓶中之毒一饮而尽，随后坐到椅上，闭目不语。
李擎天走上前，为他搭了下脉，只觉其脉象忽急忽缓，知道腐心毒已经发作，便转身走出了帐篷。
李擎天离开不久，一队禁军便将此地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官走进帐中，只见谭跃进七窍流血，躺在椅上，不禁失声骂道：“他娘的，快去禀报枢相大人和兵部狄大人！”
曹佾正在翻看刚刚送来的急报，忽听门帘一响，抬眼望去，笑道：“原来是狄大人。”
狄青没心思与曹佾寒暄，道：“公伯，今晚之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曹佾脸色也沉了下来，点头道：“我虽料到此次大猎不会太平，却没想到会乱到这般田地。狄青，是你派人去捉拿礼部右侍郎谭跃进的吧？”
狄青道：“不错，可惜还是去晚了，那谭跃进已经服毒自尽。但此事太过古怪，这谭跃进为何急于自尽？他所居之地离禁军十一营足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我从十一营出来后未曾耽搁，便立刻命军士去捉拿谭跃进，当时那些契丹人尚未被全歼。除非这谭跃进早已打定主意，无论事情成败，都准备自尽。”
曹佾指着案上的几封急报，道：“炬儿来报说，除了逃走的十余人之外，其余贼人尽数被歼。但所擒获的几人全都服毒自尽，没有一个活口。那些契丹人看来都抱着必死之心。”
狄青道：“依我看，这些人服毒自尽恐怕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我也在十一营，听到为首的贼人破口大骂谭跃进，似乎认为自己上了谭跃进的当。的确，就凭这两百多人去攻击数千人的大营，无异于找死。”
曹佾道：“如此看来，那谭跃进应是契丹人此行的主谋之一了。”
狄青道：“可那些贼人又没留下活口，我们事先又不知他是奸细，这谭跃进根本无需寻死，除非……”
曹佾沉声道：“除非有人逼他自尽。而且炬儿也觉得奇怪，这些契丹人武功并不高，理应采取声东击西之计，可过了这么久仍未有动静，实在奇怪。如今大猎场内各处已经严加防范，大辽已很难再有机会下手了。”
这时，一名曹家的家将匆匆跑了进来，道：“启禀老爷，吏部苟尚书被人刺杀了！”
曹佾和狄青齐声惊道：“什么？”
曹炬也已得知苟建德被刺的消息，立刻点了一队禁军，赶往苟家所住之地。
忽听一名军官喝道：“前面是哪一营的？停下！”
对面一人高声叫道：“在下乃赵都统制麾下，奉都统制之命到各营传令。”
那军官疑惑道：“你是赵都统制帐下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曹炬策马赶来，不耐烦地说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去查查他们有没有赵都统制的令签和信物。有则放行，无则拿下！”
那军官应了声“是”，便带人上前盘查。曹炬凝神望去，只见对面站着十几名身着紫衣的军士，为首那人身材高挑，面目英俊，气度不凡，正是何一挺的弟子江岳川。曹炬不由得暗骂道：“怎么是这小子？既然是来刺杀，为何不找个相貌平凡点的？如此引人注目，不是存心找事吗？”
那负责盘查的军官折返回来，道：“曹将军，这是他们出示的赵都统制的令签和信物，并无异常。但末将总觉得这行人有些古怪。”
曹炬接过令签和信物查看，他当然认得，这些都是自己伪造的，便道：“既然令信齐全，放他们过去吧。枢相大人和兵部狄大人还在等本将军呢。”
那军官无奈地说道：“遵命。”
江岳川等人离去后，曹炬忽然问那军官：“你是叫武梢懿吧？”曹炬对他有些印象，平日里这人颇为精明强干，日后倒可重用。
曹炬身后一名副将笑道：“正是他。咱们十一营常说将军您是五公子，下面居然还有个‘五少爷’，说的就是他了。”
曹炬有些不悦，道：“各人名字乃父母所取，非自己能决定，同僚之间怎能拿此事开玩笑？以后不许再提。”
众人见曹炬脸色一沉，都赶忙应了声“是”。
到了苟家所住之地，只见府中下人个个哭丧着脸。显然是因为苟建德死了，这些人担忧再无靠山。
曹佾和狄青此时也已赶到，一名盛装贵妇顿时悲啼出声：“枢相大人，我家老爷死得好惨啊！”
曹佾安慰了她几句，召来苟府的都知和家将领，询问详情。
原来曹炬的十一营受到攻击后，禁军各营奉命到朝中重臣所住之地加强警戒。一小队禁军手持都统制赵无忌的令信，说是奉命前来保护苟建德，并有要事禀报。苟建德便将其中为首的二人带入了帐内。
曹佾顿足道：“苟建德糊涂啊！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领不相识的人进帐。这太平尚书当久了，一点警觉都没有。”
曹炬忽见武梢懿嘴唇微动，显然是想起了方才江岳川一行人。曹炬心中暗恼，有个聪明人当下属，有时也未必是好事。只得故作失声道：“哎呀，父亲，孩儿来此途中，便碰到一队禁军，看着很是面生。只是孩儿急于赶往此地，又见他们令信齐全，便没有阻拦。”
曹佾一听，道：“快些派人去拦下他们！炬儿，你平日精明无比，这会儿怎么也糊涂了？如此可疑之人，怎能轻易放过？”
曹炬赶忙令武梢懿等人到各营传令，若是江岳川等人蠢到至今还未离开，那就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狄青在一旁劝道：“苟建德乃朝中重臣，对赵无忌都统制的令信也应熟识，却仍然上当，这也怪不得曹将军。看来这禁军中也有契丹奸细，而且地位不低啊。”
曹佾暗暗摇头，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旁人有此失误，倒也无可厚非。可自己这儿子心思缜密无比，这几年来协助自己打理诸事，从未出过差错，怎么会在此时犯这么大的纰漏？莫非是他有意为之？可思来想去，曹炬似乎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几人走进苟建德的营帐内，只见苟建德躺在地上，眉心处不知被何物戳了个大洞，双目圆睁，满面惊恐之色。狄青平日里虽与苟建德有些不合，但见他死得如此凄惨，心中也有些不忍，道：“想不到苟建德竟丧命于此，他这一死，与三年前汪邵敏之死一样，朝中又要动荡了。”
“不对，”曹佾忽然说道，“狄青，你有没有觉得契丹人此举毫无道理？白白葬送了一百多人性命，难道只为刺杀一个苟建德？如今不同于三年前，那时三大家族仍在勾心斗角，朝中局势不明，汪邵敏一死，确实引起了各方骚动。可现在，除非刺杀了你、我，还有丁谓三人，否则其他朝中大臣的死根本无碍大局。死一个吏部尚书，我立马便可找人替代，说不定还能做得更好，比如韩琦……”
曹佾突然灵光一闪，扭头看向曹炬，难道是他为了让韩琦早日成为吏部尚书，才勾结外人杀了苟建德？
曹炬眼观鼻，鼻观心，可心里却直发毛，这世上最难瞒过的就是父亲了。
曹佾又摇了摇头，自己已经和曹夫人说过，韩琦若真为曹家效力，成为吏部尚书是迟早的事，曹炬无需如此行事。
曹佾怎么也没想到，其中还牵涉到一个明教。曹炬是利用明教欲迁徙至大宋这一难得的机会，将原本计划在几年后做的事提前了。
狄青觉得这父子二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不禁问道：“公伯，怎么了？”
曹佾回过神来，道：“咳，我只是觉得大辽这般有些得不偿失。比如这谭跃进，身为礼部右侍郎，在宋辽开战后，所能起到的作用应更大，而不是像如今，仅为了刺杀苟建德就丢了性命。而且此番通过此人，我们还知道朝中隐藏着另一位身份更高的奸细，虽目前尚未有头绪，但迟早会水落石出。”
狄青点了点头，沉思道：“他会是谁呢？难道是朝中的某个侍郎，还是禁卫军中某个将军？”
曹炬暗暗心惊，幸亏自己早有后招，不然韩琦的嫌疑很难洗清。毕竟他的身世颇为可疑，禁不起详查。如今这些罪名只好暂时先让高滔滔背着了，也只有她够资格、够身份再背上这奸细的罪名。只是有些对不住她了，不过她身具“玉女心经”，换个面目并非难事，从此就让高滔滔这个名字从世间消失吧。
狄青又道：“天快亮了，公伯，你说苟建德之事，要不要禀报官家？”
曹佾想了想，道：“官家龙体欠佳，此事还是暂且瞒着吧，等大猎结束后再行禀报。”
狄青点点头。
正在这时，曹家的长老周铭走了进来，轻声道：“启禀老爷，宫里御膳房的李公公求见。”
曹佾想了想，道：“李公公？他此次应该没跟随官家前来啊，怎么会来见我？”
曹炬暗暗握紧双拳，看来京中之事大功告成了。
曹佾想不出个所以然，对周铭说道：“有请李公公。”
周铭应了声“是”，往门外退去。
不一会儿，一个满身尘土的老太监在周铭的引领下走了进来，道：“参见枢相大人，狄大人。”
曹佾示意道：“李公公请坐。”
李潤之摇头道：“老奴就不坐了，枢相大人，狄大人，此事老奴原本应直接向官家禀报，可官家那边看守甚严，老奴根本靠近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前来向枢相大人禀报吧。正好狄大人也在此，毕竟朝中大事还需依仗二位大人。”
李潤之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曹佾和狄青二人听得莫名其妙。曹佾想了想，突然有些不安，道：“李公公，是不是京城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