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才刚泛起蒙蒙亮意,曹炬便将预先置办好的衣物与盘缠打成一个小巧包袱。他把一封书信轻轻放置在被窝里头,而后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偷偷溜出了曹家的府宅。
待曹炬匆忙赶至街口之际,那少年早已等候在那里。景祐六年的初春清晨,空气中依旧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少年身着的衣物颇为单薄,被冻得时不时浑身微微颤抖。
少年一瞧见曹炬现身,顿时如释重负,赶忙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说道:“少爷,您可算来了。”
曹炬随手将包袱放置在马车上,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米大福。”
“行嘞,往后我就唤你大福。大福,来搭把手。”
曹炬指挥着大福,将他昨日运来的柴火重新一番摆弄堆放。一番忙活之后,柴火中间恰好腾出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空间。曹炬钻了进去,吩咐米大福用柴禾将自己遮盖起来。
米大福满脸困惑,全然不明所以:“少爷,您这是要做啥呀?”
曹炬微微一笑,说道:“你别多问。对了,这个先给你。”说着,便把一贯钱递到了米大福手中。
米大福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瞧了瞧手中的钱,可终究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抬手便用柴禾将曹炬遮盖严实。
出城的过程顺遂得很,城门处的守卫还睡眼朦胧。瞧见一个穷小子赶着一辆破旧马车过来,连问都没问一句,便放他们出城而去。
马车行了将近五里地,曹炬推开身上覆盖的柴禾,兴奋地放声高呼。这么多年来,除了有一回跟着曹夫人前往道观烧香,他当真没怎么出过城。望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林、嫩绿鲜嫩的小草,还有漫山遍野肆意绽放的野花,这般景致可着实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曹炬索性下了车,跟在马车旁一路小跑,尽情畅享着春日的气息。
米大福看着曹炬,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神情。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在他眼中,那些绚烂夺目的野花远比不上几粒野果来得实在管用。
很快便到了晌午时分,曹炬跑得满头大汗,问道:“咱们走了多远啦?”
米大福思索了片刻,说道:“大概有四十多里地了。”
曹炬只觉得口干舌燥,又问:“这附近能寻到水喝不?”
米大福惊讶地瞧了他一眼,说:“少爷,这路边可不像山里,山里还能寻摸些水,林子里可难得有水源呐。我到城里卖柴,来回都是自个儿带水。”
曹炬无奈道:“那行,把你的水给我喝点。”
米大福应了一声,从车旁取出一个皮囊。这皮囊黑黢黢的,也不知是用啥材质制成的,上面满是污垢污渍。
曹炬瞧了瞧,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之感。他向来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平日里喝的水都是从城中一处活眼泉水特地运来的,何曾见过这般污浊不堪的东西。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紧迫的马蹄声,听这声响数量可着实不少,连地面都被震得微微颤动起来。曹炬赶忙飞速钻进柴堆,用木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喊道:“大福,快把马车调头,往成都城的方向走。”
米大福一脸茫然不解:“少爷,您不是要去金沙江大营吗?”
曹炬焦急道:“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去城里卖柴,还有,千万别说见过我。”
米大福来不及多做思量,赶忙依照曹炬所言调转了马头。
没过一会儿,身后的追兵便赶上来了。曹炬透过柴堆的缝隙往外瞧去,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有五六百人之多。为首的统制身旁,还有一位老者,正是曹家的徐老总管。
原来,曹夫人晨起之后,前往曹炬屋内寻他,却不见其踪影。在府中四处找寻了一圈,皆未寻到,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便差遣下人到城里去寻觅,可依旧一无所获。这下,曹夫人心神大乱。这时,丫鬟从曹炬的被窝里找到了他留下的书信。曹夫人打开一看,方才知晓曹炬去金沙江大营找父亲曹佾去了。
曹夫人又气又急,这成都城到金沙江大营可有几百里的路程,曹炬一个孩子,在路上要是出点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她连忙让人把成都城都监传唤至府里,命令他派人与徐老总管一同出城找寻。
曹炬小声嘟囔道:“这简直是渎职,滥用职权!就找我一人,至于动用这么多人吗?”
曹炬心里是这般想法,可都监大人却不敢有此念头。他深知五公子乃是曹节帅最为宠爱的儿子,况且城外也在自己的辖区范围之内。万一这位小少爷出了什么闪失,这都监的位子肯定是做到头了。一得知此事,他丝毫不敢懈怠大意,把成都城所有骑兵都派了出去,沿着往金沙江大营的道路一路寻觅而来。
米大福吓得呆坐在车上,一动不动。这时,忽听有人高声喊道:“那边的小子,干什么的?”
米大福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只见一个指挥使骑着马疾驰而来,凶神恶煞般地盯着他。他声音发颤地说道:“小的……小的是进城卖柴的。”
“有没有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富家公子往南去了?”
米大福犹豫了一下,那指挥使不耐烦了,一鞭子抽了过来:“快说!”
米大福痛得跳了起来,喊道:“没有,小的是从青城山过来的,这一路上没见到什么公子。”
领兵统制听了指挥使的禀报,与徐老总管商议道:“徐总管,曹家小少爷是天不亮的时候出的城,不可能跑得太远。我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此地,难免会有疏漏,要不咱们再往回找找?”
徐老总管瞧了米大福一眼,也没起什么疑心,思忖了一下说道:“也好。”
这几年,曹炬跟着李擎天修习武艺,徐老总管都暗自看在眼里。小少爷武功进步之迅猛,简直令他瞠目结舌。有一日,徐老总管百思不得其解,就把曹炬哄骗到自己屋里,以下犯上把他点晕,仔细查看之后,竟发现曹炬天生任督二脉相通,他不由懊悔得捶胸顿足。曹夫人不止一次想让他传授几个儿子武艺,可徐老总管总觉着几位公子毕竟姓曹,而徐家历代都是毕家的家将,思来想去,还是婉拒了。早知道是这般情形,管他什么曹毕两家往昔的纠葛呢,如今倒好,反倒便宜了李擎天。
正因如此,徐老总管对此次出城找人原本就没抱太大期望。以小少爷的武功,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随便寻个地方一藏,别说五百人,就算五千人也未必能够找得到。不过,他心里倒也不太担忧,这小主人古灵精怪得很,连他师父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寻常的江湖人物根本奈何不了他。
那统制大声喝道:“众人听令,一字排开,往回走的路上去找寻,树林、草丛都不可放过。找到曹家少爷,曹家必定重重有赏!”
众军士齐声应道:“是!”
待众人远去之后,曹炬从柴堆里钻了出来,看向米大福。那指挥使抽鞭子的时候,米大福用胳膊挡了一下,但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曹炬有些心疼,指了指伤痕问道:“疼不疼?”
米大福憨憨地笑了笑,说:“没事儿,都习惯了。那些军爷平日里就凶得很,躲开他们便是了。”
曹炬看着米大福憨厚朴实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他以前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除了家人,身边所有相识之人无不对他曲意逢迎、讨好卖乖。他从未见过像米大福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或许这才是这世间大多数人的生活模样吧。
可他又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呢?
带着他们造反,争取自由民主的权利?莫要开玩笑了,对米大福这些人高呼自由、平等、博爱,他们能听得懂吗?况且,造反也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社会真正的根基是那些士大夫,任何形式的变革都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而米大福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除非实在是活不下去、绝望透顶了,否则是决然不会起来抗争的。比如说,在成都城内,你若想造反推翻曹佾,没多少人会响应你,甚至可能直接把你捆绑了送到官府,就因为他们在曹佾的治理之下,日子还能勉强过得下去。
而且从历史上看来,第一个起来带头造反的,一般都死得很早。陈胜、吴广起义,最终便宜了刘邦;张角黄巾起义,造就了三国鼎立之势;将来的黄巢、朱元璋、李自成,也都是接过了别人的“枪”。乱世出英雄,但活到最后的才是帝王,而且这些帝王皆是嘴上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捅刀子的角色。曹炬自认为,自己距离那样的标准还差得老远呢。
想这些作甚,曹炬突然笑了笑,自己将来恐怕依旧会和前世一样,投身官场。曹炬对曹氏家族的情形也略知一二,知晓父亲得到了曹毕丁三家的支持。要是父亲能够执掌朝政,那曹炬只要肯努力,往后很有可能有机会掌握整个大宋的生杀大权,那就等同于拥有了改变米大福这类人命运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