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晓云与邓延陵、费玄等人进了碧水园。曹炬并未因身处大宋景祐年间便恪守此间规矩,他已是官居三品,而邓、费等人无官无职,礼贤下士的另一层含义本就是心有所图,这些人都是老江湖,过分礼遇反而会让他们更添疑虑。
园内花木扶疏,皆是宋时常见的梅兰竹菊,沿曲水回廊行来,可见远处飞檐翘角,正是汴梁宅邸常见的歇山顶样式,青瓦覆脊,檐下悬着小巧的铜铃,风过铃响,倒添了几分清幽。邓延陵目光扫过廊柱上的缠枝莲纹,暗自点头——曹家乃开国勋贵,府中布置果然不失大家风范,虽不事奢华,却处处透着规制。
待见了曹炬,邓延陵与费玄等人不敢怠慢,忙整了整身上的交领襕衫,上前长揖施礼,动作整齐,显是江湖人久历场面的模样。曹炬见状,忙伸手阻拦,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官宦子弟的沉稳:“各位前辈何须如此,快快请起。你我今日相聚碧水园,不谈官场尊卑,只论江湖情分便是。”
邓延陵直起身,双手仍执礼态,肃然道:“曹将军此言差矣!若非将军援手,我等此刻尚在瓦桥关大牢中受苦,不知何年何月方可重见天日,此等恩德,邓某便是再拜三拜,也难表谢意,请再受邓某一拜!”说罢便要再次躬身,曹炬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他的胳膊,执意不肯受礼。
这其中缘由,需从数日之前说起。那日曹炬与舒晓云在瓦桥关分手,行至半途,忽想起那群武林中人还被外公毕士安关在当地大牢——毕太傅时任瓦桥关都监,掌地方防务,此前因赵灵儿昏迷之事,疑心是江湖人作祟,便将邓延陵等人暂行收押。曹炬念及江湖道义,又知此事或有误会,遂折返向定仪公主赵婉求情。
赵婉彼时已查清侄女昏迷与邓延陵等人无关,心中本有歉意,见曹炬开口,便顺水推舟准了释放之事。舒晓云待曹炬与赵婉离去,不敢耽搁,立刻唤来林征途等几名禁军将士——这些将士皆穿宋时禁军的皂色短打,腰悬环首刀,背负硬弓,一看便知是精锐。舒晓云将定仪公主的口谕交予林征途,命他们快马赶回瓦桥关,不仅要将邓延陵等人尽数释放,还需向毕太傅求得通行路引,让众人能顺利离关。林征途领命后,翻身上马,几匹汗血宝马扬蹄疾驰,尘土飞扬间,很快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邓延陵等人被释时,尚不知是曹炬暗中相助,只当是官府查清了真相。待见到林征途,才知晓其中关节,忙围上前打听。林征途虽不知曹炬与舒晓云的具体谋划,却也知晓自家将军的心意,言语间自然为曹炬吹嘘,拍着胸脯道:“诸位莫要疑惑!若非我家将军在定仪公主面前据理力争,说诸位皆是江湖侠义之士,断不会做那暗害公主的勾当,公主怎会轻易松口?说到底,还是我家将军念及江湖情分,才劝得公主不再追究此事!”
邓延陵等人听了,皆是感激不尽。当下便吩咐随行弟子各自返乡,料理门中事务,而邓延陵、费玄、程不凡三人,却执意要随舒晓云一行前往汴梁——他们皆是重诺之人,既受了曹炬大恩,若不亲自登门致谢,心中难安。舒晓云见三人态度坚决,便不再劝阻,只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此时在碧水园中,曹炬引着众人行至一处暖阁前,阁内正坐着一位老者,正是贺老太医。曹炬侧身让开,对邓延陵等人道:“邓老前辈,各位掌门,来来来,晚辈给诸位引见一位我大宋武林前辈——这位便是隐居多年的贺老太医,当年在江湖上,可是以‘回春神医’之名闻名天下的人物!”
武林群豪闻言,皆抬眼望向贺老太医。只见那老者坐在一张宋式交椅上,白发稀疏,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脸上布满皱纹,两眼似睁非睁,透着几分昏沉,身形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身上穿的素色襕衫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众人见状,不禁暗暗嘀咕:这般模样,除了年纪大些,哪点像传说中能文能武的武林前辈?莫不是曹将军认错人了?
唯有邓延陵,目光一凝,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贺老太医,神色渐渐凝重。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老太医的左手上——只见那枯瘦的食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碧玉扳戒,戒面上雕刻的虎头栩栩如生,鬃毛纹理清晰,眼神威严,正是当年父亲提及过的信物!邓延陵心中巨震,急忙上前,整理好衣袍,恭恭敬敬地长揖作礼,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晚辈青州邓延陵,拜见前辈!敢问前辈,可是三十年前在青州行医救人、人称‘回春神医’的贺老先生?”
贺老太医缓缓抬眼,扫了邓延陵一眼,大剌剌受了这礼,只是唔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底气:“当年老夫在你们青州邓家,不过是因避雨盘桓了数日,随手治好了你父亲的旧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小子还记得老夫。”
邓延陵直起身,仍是恭恭敬敬答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当年家父身患重疾,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是老先生您妙手回春,才让家父多活了五年。此等再造之恩,晚辈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又怎敢忘记?”
“唉,那不过是一时康复罢了。”贺老太医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感慨,“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就算老夫能治得了一时,也拗不过天数。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令尊……算来已去世二十年了吧?”
“正是。”邓延陵的神色更显恭谨,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再过两月,便是家父去世二十年的忌辰,晚辈此次回青州,便是要着手准备祭奠之事,也好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贺老太医听了,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惋惜:“当年老夫就与令尊说过,他所患之疾,是年轻时与人比斗落下的内伤,伤及五脏六腑,只可治表难以治根。就算日后好生调理,最多也只能支撑五年,没想到他竟真的撑到了五十大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邓延陵闻言,眼中泪光闪动,再次躬身下拜:“家父能含笑度过五十大寿,亲眼看到邓家子弟成人,全赖老先生的恩情。晚辈对老先生,已是无以为报,唯有此生不忘这份恩德!”
“邓老请节哀。”一旁的费玄见邓延陵情绪激动,忙上前安慰了一句,随即转身面对贺老太医,整理好身上的八卦门服饰,郑重地施了一礼,“晚辈后进八卦门费玄,久闻贺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特来拜见老先生!”
其余武林群豪见状,也纷纷反应过来——原来这位看似不起眼的老者,真的是当年的江湖传奇!当下便按江湖规矩,一一上前拜见,口中说着“拜见贺老先生”“久仰大名”之类的话语,态度恭敬无比。
众人皆知,这贺老先生数十年前便以武功医术名扬天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今日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到了汴梁,在太医院任职,为官府效力。群豪心中虽或有贬损——觉得江湖人不该依附官府,失了江湖本色;或有非议——认为贺老太医是为了荣华富贵才隐退;但脸上神情却不敢有半分怠慢。毕竟,人食五谷杂粮,谁能无病?若今日能给这位老先生留个好印象,他日若是门下弟子或自己有了病症,就算老先生随意派个弟子来诊治,也胜过寻常郎中百倍。
待群豪一一自我介绍完毕,舒晓云从人群后走出,脸上带着浅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襦裙,上前裣衽施礼,声音清脆:“徒儿拜见师父。”
贺老太医见了这个徒弟,原本昏沉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抚了抚颌下稀疏的胡须,温和地说道:“晓云免礼。你一路从瓦桥关回来,辛苦了,快坐下歇息片刻。”
邓延陵见状,心中又是一惊——他此前只知舒晓云是吏部尚书的侄女,却不知她竟还是贺老太医的弟子!当下便再次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歉意:“原来舒姑娘是老先生门下高徒,邓某此前不知,多有失礼,还望舒姑娘海涵。”
“晓云乃老夫的关门弟子,”贺老太医看了舒晓云一眼,又转向邓延陵等人,语气平淡地说道,“此事你们知晓便是,不必外传。她虽是老夫弟子,却不常涉足江湖,日后与诸位怕是难有交集。”他本想以江湖之礼将舒晓云介绍给群豪,可转念一想,舒晓云既是吏部尚书的侄女,身份尊贵,日后大概率会嫁入勋贵之家,不会烦劳这些江湖人;何况她还有曹炬这武学奇才有依仗,寻常江湖事也无需她出面。
说到这里,贺老太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曹炬,眉头微蹙:“对了,方才我听五公子对诸位自称晚辈,此举不妥!晓云是老夫的弟子,按江湖辈分,五公子既是晓云未过门的妻子,与晓云同辈,那诸位日后与五公子,还是平辈相称吧,不必再以‘将军’‘晚辈’论尊卑。”
曹炬闻言,顿时愕然,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与舒晓云的婚事,虽有外公毕士安担保,却尚未正式定下,贺老太医这般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舒晓云也愣在了原地,虽低着头,却能清晰感受到身旁清雯投来的惊异目光——清雯是她的贴身侍女,平日里最是知晓她的心思。纵然舒晓云平日里落落大方,此刻也觉得耳根发烫,脸颊泛起红晕,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摆。
其实,毕太傅此前曾向韩琦担保,说回京后便会为曹炬与舒晓云作媒,此事曹炬后来也有所耳闻。只是在他看来,自己与舒晓云情投意合,这门婚事本就是理所当然,外公愿意出面促成,再好不过。只是后来因赵灵儿昏迷之事,此事便暂时搁置,他又碍于赵灵儿的情面,一直没与舒晓云谈论此事。如今贺老太医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将此事宣扬开来,曹炬心中不禁疑惑:贺老太医向来处事谨慎,老而成精,怎会如此鲁莽?莫非是受了外公的指使?
曹炬猜得没错。贺老太医离开瓦桥关前,毕太傅便特意找过他,叮嘱道:“贺老,老夫有一事相托——你回京后,不妨找个机会,将我欲替外孙曹炬向舒府提亲之事,提前散播出去。舒家乃文官世家,若是先让江湖人知晓此事,日后谈及婚事,也能多几分助力。”贺老太医当时虽应下了,可后来见赵灵儿无性命之忧,且他本就不愿过多牵涉朝堂与勋贵间的恩怨,便一直秘而不宣。
可就在前两天,西宁的信使带来了毕太傅的信件,信中特意询问他此事办得如何。贺老太医看了信,不禁苦笑——他怎会不知,宁远侯毕士安历来以霸道著称,当年在朝中,就算是身为宰执的曹旭(字子和),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兵部尚书;如今毕太傅虽已退隐,可在朝中的余威仍在,自己若是违逆他的意思,日后在太医院怕是难以立足。更何况,贺老太医受峨眉派前任门主所邀,近三十年来一直在太医院任职,数十年的官场生涯让他比谁都清楚,江湖人在朝廷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如今代表朝廷真正力量的,已是曹、毕、舒三大家族,自己年近八旬,家中尚有子孙需要照拂,实在不敢得罪毕太傅。因此,当听说舒晓云今日回京,会来碧水园见曹炬,贺老太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来曹府,找机会将此事说出来。
邓延陵等人听了贺老太医的话,倒没太多想法。武林中人与勋贵家族一样,对辈分看得极重——舒晓云虽是女子,年纪尚轻,却是贺老弟子,按江湖规矩,曹炬既是她的未婚夫,与她同辈,那众人自然该与曹炬平辈相称。群豪对视一眼,皆点头称是,无人有异议。
邓延陵上前一步,对曹炬抱拳道:“老先生就算不说,晚辈等人也不敢再对曹将军以前辈自居。我等此番千里迢迢来汴梁,本就是为向曹将军致谢而来——若不是将军出手相助,我等此刻怕是还在瓦桥关大牢中受苦,哪有今日这般自在?”
“邓老前辈太过客套了。”曹炬回过神,脸上露出笑容,摆了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诸位皆是江湖侠义之士,若非有误会,也不会身陷囹圄,晚辈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邓延陵却肃然摇头,语气坚定:“将军此言差矣!对将军而言,或许是小事,可对我等来说,却是非同一般的大事——瓦桥关大牢阴暗潮湿,每日只给些粗粮冷水,若是长期关押,就算不被折磨致死,也会落下病根。若不是将军在定仪公主面前求情,我们这些人定然难逃牢狱之灾,甚至可能会客死他乡!这份恩情,我等永世不忘!”
曹炬见邓延陵态度坚决,便不再推辞,与武林群豪彼此客套了一番,又挽留他们在汴梁多住几日,也好逛逛京城的名胜。这些人皆是一门之主,在各地都有不小的势力,曹炬深知,如今大宋与辽国对峙,西北又有西夏虎视眈眈,若是能结纳这些江湖力量,日后或有大用,自然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当下,曹炬便叫来管家李福——李福穿着一身青色的管家服饰,腰间系着玉带,步履沉稳,一看便知是干练之人。曹炬吩咐道:“李福,你即刻派人去清扫曹府别院,为邓老前辈、费掌门等人安排食宿,务必周到。另外,再从府里下人中挑几个熟悉汴梁路况的,做诸位的向导,这几日带他们去大相国寺、金明池、龙亭这些名胜逛逛,让他们也感受一下京城的风光。”
李福躬身应道:“是,公子,老奴这就去办。”说罢便转身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邓延陵等人闻言,皆是大喜。他们平日里多在地方活动,难得来一趟汴梁,本就想趁此机会拜会在京城的江湖好友,如今又能住在当朝枢密使府的别院里,更是脸上有光。已有几人在心里暗自盘算:回去后,要如何“不经意”地把这事散播出去——能住在曹家别院,可是极大的荣耀,日后本地知府见了自己,怕是也得客气三分。
待李福安排好武林群豪的住处,萧氏兄妹——萧源图与萧清芳,才上前与曹炬相见。萧源图穿着一身蓝色襕衫,身形挺拔,脸上带着几分儒雅;萧清芳则穿着粉色襦裙,容貌秀丽,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拘谨。
面对这二人,曹炬却犯了难,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置。若是把他们和邓延陵等人一同住在别院里,总觉得不太合适——萧氏一族曾是前朝贵族,如今虽已没落,可在外人看来,这仍会变成汴梁曹府特意接待萧氏后人,难免会引来闲话。曹炬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主意:不如暂且把这对兄妹留在自己的碧水园——反正碧水园占地极广,园内除了自己的住处,还有几个空置的小院落,就算把邓延陵他们一同留下也没问题。就算日后有人对此提出质疑,那也是自己的私事,与曹府无关,大不了让父亲曹佾在外人面前再训斥自己几句,说自己行事鲁莽便是。
打定主意,曹炬便对萧源图道:“萧兄,萧姑娘,碧水园内尚有几处空置的院落,你们若是不嫌弃,便暂且住在这里吧。平日里园中人少,也清静,你们若是想去京城逛逛,也可让府里的下人带路。”
萧源图闻言,忙拱手致谢,语气诚恳:“多谢曹公子体谅,我兄妹二人无家可归,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已是感激不尽,怎会嫌弃?日后若有需要我兄妹二人之处,公子尽管开口!”
而萧清芳站在一旁,看着曹炬,见他对自己虽语带笑意,可这笑意里却没什么亲近之意,与对邓延陵、费玄那些粗人的态度几乎同等相待,心中难免有些郁郁寡欢。她此前曾听人说曹炬温文尔雅,对女子多有怜惜,如今见了,却觉得并非如此,不禁有些失落。
舒晓云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心中对曹炬的评价又高了那么一点点——看来他并非是滥情的花花公子,对女子也能保持分寸,不会因对方容貌秀丽便格外亲近。不过,这念头刚起,